汴京的七夕,是一座不夜的天上宫阙,是人间烟火与天上星河最缠绵的交汇处。
御街,这条贯穿都城南北的中枢大道,此刻已是人的河流,灯的海洋。早在节前数日,官府雇用的巧匠们便开始搭建巍峨的“灯山”。以松木为骨,竹篾为筋,覆以彩绢、琉璃、贝壳乃至珍稀的鸟羽,塑出蓬莱仙岛、瑶台胜境、嫦娥奔月、鹊桥相会等各式景观。此刻,成千上万盏灯烛被同时点燃,火光并非跳跃不定,而是通过巧妙的镜面与鲛绡的折射,交织成一片稳定而辉煌的光幕,将整条御街映照得恍如白昼,连青石板缝隙都清晰可辨。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特有焦香,混合着更浓郁的喜庆气息。
街道两侧,各家商铺竞相炫富斗奇。金翠耀目的绣额琳琅满目,其中尤以绸缎庄、珠宝行、香药铺最为夺目。门前悬挂的红纱栀子灯,形态逼真,纱罩内烛光摇曳,流转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为这极致的璀璨增添了几分柔美。这光晕柔和地泼洒在往来如织的士女佳人身上。她们皆是盛装而出,罗绮轻飘,环佩叮咚,发间簪着新摘的茉莉或精巧的玉饰,云鬟雾鬓下,是一张张敷着鹅黄、描着斜红的娇颜。笑语声、嬉闹声、交谈声,清脆如击玉,欢快似敲冰,汇成一股沸腾的声浪,散入那被龙涎香、酒食甜香、以及女子们身上兰麝之香共同浸润的暖风里,熏人欲醉。
在这片极度的奢华与喧嚣中,“沈香记”的铺面显得格外不起眼。它位于御街中段一处略微凹陷的转角,门脸窄小,招牌也只是寻常木料,与左右光鲜的邻居相比,颇有几分寒素。
沈清弦端坐在铺面最内侧的角落,身前只一方小小的条案,上面铺着素净的蓝布,陈列着各色手工制作的香牌、香珠、香囊。香牌造型古朴,或为梅花、兰草,或为如意、祥云,色泽沉静;香珠多以沉香、檀香为主,间或有几串添加了朱砂或薏米,显得别致。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浅青色窄袖襦裙,颜色淡雅,几乎要融进背景里去。如墨青丝简单地绾成一个髻,除了一支样式最简单的素银簪子,再无半点装饰。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与门外汹涌的欢愉浪潮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方天地。
“小娘子,这梅韵香牌,看着倒是清雅,可能再便宜些?”一位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有头脸的嬷嬷,捻起一块刻着疏落梅枝的香牌,凑在鼻尖嗅了嗅,目光却不时瞟向沈清弦的脸。
沈清弦闻声抬眸,灯火映照下,完整地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肌肤是冷的,带着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莹白,真正称得上胜雪。眉眼如远山含黛,又如名家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眸子,大而明亮,瞳仁极黑,却不像寻常少女那般水波盈盈,而是沉静如秋夜深不见底的寒潭,澄澈中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沉稳。她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浅淡却得体的笑容,声音清柔,如微风拂过琴弦:“嬷嬷好眼力。这香牌是用去年腊月收集的绿萼梅蕊,经过九蒸九晒,佐以微量上品海南沉水香粉,反复捶打压制而成。香气清远幽长,有安神静气之效。这个价钱,已是看在七夕佳节,分外公道了。”
那嬷嬷看着她说话的神态,忽地怔了怔,忘了还价,侧过头压低声音对同来的另一位嬷嬷道:“刘嬷嬷,你仔细瞧瞧这小娘子,这眉眼,这脸型,像不像……那位早逝的?”
被唤作刘嬷嬷的妇人闻言,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凑近些仔细端详沈清弦,随即咂了咂舌,眼中露出惊叹与惋惜交织的复杂神色:“哎哟!我的老天爷!可不是么!真真儿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这鼻梁和下巴……只是神态气度大不相同。苏家小姐是牡丹,雍容华贵,光彩照人;这位……倒像是空谷幽兰,安静了些,也清冷了些。可惜了苏家小姐,那般神仙似的人物,真是红颜薄命啊……”
两人的低语虽轻,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沈清弦耳中。她正在用细棉布擦拭香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面上浅淡的笑容却未变分毫,如同水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只泛起一丝无人察觉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旁人这种或明或暗的窥探、比较与低语。她像那位曾名动汴京、却不幸早夭的宰相千金苏晚晴,这既是她这间小小“沈香记”偶尔能引来些许好奇目光、带来零星生意的原因,同时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与他人的云泥之别,以及这相似容颜背后可能隐藏的未知风险。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波澜。她继续专注地整理着案几上的香药,动作不疾不徐。父亲沈喻生前是汴京小有名气的调香师,一手家传的合香技艺颇受文人雅士青睐,鼎盛时,“沈家香铺”也曾宾客盈门。可一切美好,都在三年前那个夜晚戛然而止。一场来得极其突然又莫名凶猛的大火,吞噬了城西那座带小院的铺面,也吞噬了父母年轻的生命。彼时,她因去城外外婆家探亲,侥幸躲过一劫。归来时,面对的不是家的温暖,而是一片仍在冒着青烟的焦黑瓦砾,以及父母烧得难以辨认的遗骸。官府来人查勘后,以“夜间烛火引燃香料,意外失火”草草结案。可沈清弦深知,父亲向来谨慎,铺子里的防火措施极为周全,那场火,起得太过蹊跷,火势蔓延的速度也快得不同寻常。然而,她一介孤女,无钱无势,纵然心中有万千疑虑,又能向何处申诉?这些年来,她靠着变卖大火前偶然带出或藏于地窖幸免于难的少许珍稀香料原料,以及深得父亲真传的一手调香手艺,勉强在这御街角落支撑起这间小小的“沈香记”,艰难度日。明面上,她是安静经营、与世无争的调香女;暗地里,她从未停止过利用一切机会,小心翼翼地探查那场大火背后的真相。父母的冤屈,如同沉埋在她心底的一根刺,时刻提醒着她要活下去,要变强。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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