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那玉佩静静地躺在蓝布上,散发着柔和却逼人的光芒。沈清弦认得这种佩饰,它不仅价值连城,更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她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面上却尽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惶恐:“民女与贵主人素昧平生,身份悬殊,贸然前往,恐于礼不合,亦有损贵主人清誉。且如今天色已晚,实在不便……”

侍卫首领不等她说完,便开口打断,语气依旧平稳无波,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毫无转圜余地:“主人有命,不敢有违。小娘子,请。”他话音落下,身后两名一直默立如雕塑的精悍随从,立刻上前一步,一左一右,虽未动手拉扯,但那逼近的姿态和身上散发的冷峻气息已然明确无误地表明——这不是商量,不是邀请,而是必须执行的命令。

刹那间,以“沈香记”为中心,周围一小片区域的议论声、嬉笑声戛然而止。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聚焦在沈清弦身上。同情、畏惧、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先前问价的嬷嬷早已躲到人群后面,眼神闪烁,不敢与沈清弦对视。

沈清弦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清醒。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枢密副使,对于她这等升斗小民、无依无靠的孤女而言,是与皇权同等的、无法抗拒的庞大存在。任何形式的不从或反抗,在此刻都不仅是徒劳,更可能立刻招致无法预料的灾祸,甚至可能波及周围无辜。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抖:“既……既蒙贵主人相邀,民女……遵命便是。”她顿了顿,看向侍卫首领,语气带着一丝恳求的柔弱,“请容民女稍稍收拾一下铺面,以免失了体统。”

首领目光微闪,略一颔首,算是默许。

沈清弦不再多言,迅速转身。她动作看似慌乱,实则有条不紊。先将条案上几样较为值钱的香牌、香珠以及盛放香料的几个小巧瓷瓶收起,又拉开抽屉,将里面不多的几块碎银和铜钱卷入一个旧荷包。她借着身体的遮挡,熟练地摸索到条案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木质暗格,轻轻一按,格子弹开,她将荷包和贵重小件飞快地塞了进去,然后合上暗格。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时间。最后,她拿起一件叠放在椅上的月白色薄棉披风,轻轻抖开,披在身上。然后,她转向隔壁一家同样被这阵势吓得不敢出声的茶肆老板,福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张伯,铺子……劳您帮忙照看一二,清弦感激不尽。”

在众人或怜悯、或好奇、或事不关己的复杂目光注视下,沈清弦低着头,跟着那名面无表情的侍卫首领,一步一步,走向那辆象征着无边权势与未知命运的玄色马车。车夫早已放好了脚踏,垂手恭立一旁。首领为她掀开了那扇沉重的车帘。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书卷气和一种奇特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车厢内部比从外面看更为宽敞,脚下铺着厚厚柔软的西域地毯,角落里固定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灯焰如豆,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视物。一个挺拔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车门对面的阴影里,只能依稀看到轮廓分明的侧影和一丝暗色锦袍的衣角。

“进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音色醇厚,却听不出丝毫喜怒情绪,只有一种久居人上、发号施令惯了的淡漠与命令感。

沈清弦依言,小心翼翼地踏入车厢,选择了离车门最近、光线最暗的角落坐下,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帘子在她身后落下,发出轻微的“噗”声,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灯火与窥探。车厢内,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车轮碾过御街青石板路面时发出的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这声音,一声声,清晰地敲打在沈清弦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脸上。这一次,没有任何车帘的阻挡,**裸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探究,以及一种她无法理解、却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复杂情绪。那目光像冰冷的手,拂过她的眉、眼、鼻、唇,每一寸肌肤都因此而战栗。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声声,载着满室的寂静与暗流,驶向不可知的深渊。

不知行驶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帘外传来侍卫恭敬的禀报声:“大人,凝香苑到了。”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顾晏之率先起身,他动作流畅而沉稳,并未回头看沈清弦一眼,径直下了车。侍卫首领对沈清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清弦跟着下车,抬眼望去,眼前并非想象中的巍峨府门、石狮矗立,而是一处小巧玲珑、粉墙黛瓦的别院门庭。院墙不高,门前悬着两盏材质普通却光线昏黄的灯笼,灯笼纸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凝香苑”三字。环境清幽,甚至能听到墙内传来的隐约竹叶沙沙声。

顾晏之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内。侍卫首领在前引路,沈清弦默默跟上。走进院门,里面更是别有洞天。面积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回廊九曲,连接着几间房舍;假山玲珑剔透,错落有致;花木繁盛,以翠竹、芭蕉、桂花为主,在皎洁的月色下洒下斑驳陆离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清新气息,与御街的奢华喧嚣判若两个世界。这里,更像是一处精心打造、用于休憩或……金屋藏娇的私密所在。

这个认知,让沈清弦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冰凉一片。

她被径直引到一间显然是卧房的屋子。屋内陈设极为奢华,却又不失雅致。地面铺着厚厚的缠枝莲纹地毯,脚踏无声。靠墙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挂着月白色的鲛绡帐子,床上铺着柔软光滑的云锦被褥。靠窗设着一张花梨木梳妆台,台上竟已整齐地摆放着几套崭新的女子衣裙,从内到外,用料考究,颜色素雅;旁边一个打开的首饰匣里,珠钗、玉簪、耳珰,流光溢彩,一应俱全。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里,正袅袅吐着暖甜的香雾,是昂贵的鹅梨帐中香。

“小娘子暂且在此安歇。所需一应用度,门外自有丫鬟伺候。若有吩咐,尽管告知她们。”侍卫首领语气依旧平板,说完,便躬身退后,轻轻从外面带上了房门,甚至能听到极轻微的落锁声。

沈清弦独自站在这间华丽却陌生的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只觉得这满室精致华美,如同一个用绫罗绸缎和金银珠玉精心编织的牢笼,温暖香甜的空气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院子里寂静无人,月色如水,但借着月光,她能隐约看到回廊拐角处和院门附近,有如同石像般伫立的黑色身影——是看守,而且不止一人。

她轻轻合上窗,心知肚明,今夜,她是绝无可能自行离开了。这位权倾朝野的顾大人,耗费如此周折,将她安置在这等隐秘雅致的别院,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真的仅仅因为这张与苏晚晴相似的脸,就要将她当作替身,禁锢于此吗?

她走到梳妆台前,黄澄澄的铜镜里,清晰地映出那张此刻成为一切祸端根源的容颜。指尖轻轻拂过细长的眉,明亮的眼,挺秀的鼻,最后落在失去血色的唇瓣上。沈清弦的眼中,最初的惊惶与无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倔强的冷冽和隐忍的锋芒。她不是苏晚晴,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或玩物。她是沈清弦,是调香师沈喻的女儿,是身负血海深仇、至今真相未明的孤女。无论这位顾大人是出于何种目的——爱慕、怀念、还是更复杂的心理,她都绝不能就此认命,坐以待毙。

夜色渐深,院外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提示着时辰已晚。

终于,房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短暂的寂静后,门闩被轻轻拉开,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推门走了进来。

顾晏之似乎换下了一路风尘的官袍,此刻穿着一身墨色的锦缎常服,腰间束着同色玉带,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如松如岳。他完全暴露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面容俊美得近乎具有攻击性。剑眉浓黑,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紧抿,唇角自然下垂,带着几分冷峻与疏离。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凤眸,眼尾微挑,瞳孔是极深的黑色,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瞬也不瞬地、牢牢地锁定在沈清弦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沈清弦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深切的痛苦,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小心翼翼的审视,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浓烈到化不开的占有欲。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却带着无形而强大的气场,如同暗夜中的猎豹,将沈清弦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清冽的、混合着雪松与淡淡药草冷香的气息愈发清晰,萦绕在沈清弦的鼻尖。

沈清弦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冰冷。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凉坚硬的梳妆台边缘,再无路可退。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带着夜色的微凉,轻轻地、近乎颤抖地拂过她的脸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可他的眼神,却自始至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冻结的深渊。

沈清弦浑身僵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屏住呼吸,承受着这令人难堪的触碰。

他的指腹缓缓地、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摩挲过她纤细的眉骨,轻颤的眼睫,最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唇瓣上。他的呼吸温热,带着一丝清冽的酒气,也带着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仿佛随时会崩断的痛苦,拂过她额前的碎发。

然后,在沈清弦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他低下头,冰冷的、带着酒意的唇,近乎粗暴地覆上了她的。

那不是情人间的吻,没有丝毫温情与怜惜。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确认,一种偏执的烙印,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掠夺意味。沈清弦猛地睁大了眼睛,双手下意识地抵在他坚实如铁铸的胸膛上,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却如同蜉蝣撼树,撼动不了分毫。屈辱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忍住,没有滑落。

就在她因缺氧和激动而眼前发黑,几乎要窒息晕厥的时候,他微微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滚烫的唇瓣移向她的耳畔,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无尽痛楚和深入骨髓眷恋的沙哑声音,低低地、清晰地唤道:

“晚晴……”

这一声呼唤,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沈清弦的耳畔;又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和幻想,彻底浇灭。

果然,一切皆因这张脸。

她死死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被狂风摧折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掩盖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滔天巨浪——那里面有屈辱,有愤怒,有恐惧,但最终,都被一种冰冷的、坚硬的算计所取代。尖利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奇异般地帮助她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和最后一丝自制力。

夜,漫长而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而她的囚徒生涯,这戴着他人面具的生存挣扎,才刚刚拉开序幕。前方的路布满迷雾与荆棘,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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