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约二十年前,但拓刚刚跟着猜叔的时候,很像一匹小狼。
猜叔问但拓:但拓啊,你这辈子啊,最想要什么。
但拓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钱!我要很多很多钱!
猜叔摸摸但拓的肚子:吃的很饱了——再吃,舒服么?
但拓想了想,明白了,钱不是越多越好的。
但拓又说,眼睛里略过一丝长期被羞辱的孩子的自卑和不甘,他恶狠狠地说:我再也不要别人瞧不起我!
猜叔说,那些瞧不起你的人哦,转头功夫就把你忘了——你倒好,一直把人家在心里放着——你的心啊塞满了坏人——还有地方留给你爱的人么?
猜叔说着,转头,摸摸小貌巴的脑瓜儿。
但拓的心忽然一动。
后来他的心,常常不装仇恨,因为他的心有更宝贵的东西去盛。
二十年后,再想到这些,猜叔却有些后悔。
他觉得自己把但拓,还是教坏了。
02
昏睡的人总是幸福。
王安全躺在大曲林医院的病房昏睡了整整三天。医生说,铁钎子贯穿了他的身体,万幸不是要害,没有碰到脏器。但是失血————不是一次性失血——医生重复了一下——“长期的失血”——他不一定熬得过来。医生讲这些的时候,用很值得玩味的目光看了看沈星和但拓。
按说,大曲林医院的医生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的。
病人带着氧气罩呢。医生嘱咐说——家属要有个心理准备,别太激动。别把病人氧气罩碰掉了。
但拓轻轻解开王安全淡蓝色的病号服,一点一点将它打开……
沈星是机灵的。他扑上去及时地把但拓摁住了——硬把他从病房里拖出去。
医院走廊里爆出一个男人的嚎叫。
不像是人,很像野兽。
但拓见得世面太少,他以为的“傍富婆”不过是一个漂亮男孩子花言巧语哄哄老女人罢了。
比那些惨烈的伤口、烧焦的皮肤更叫但拓心痛和愤怒的是他自己的粗心,迟钝——对那个家伙的误解。他总是半玩笑半讥讽地对王安全说“富婆碰的,老子碰不得?”,他还笑话他那么一个玩儿的开的、男女通吃的混蛋,竟然总是一副双手抱肩,贞洁烈女的模样。当然,最惨痛的当属在他家木屋的那一晚。他要脱他上衣的时候,那家伙跪在他面前,主动地解开了他的皮dai。他不惜让但拓以为他“下流”,也绝不允许但拓看见他的伤,为他难过。
沈星从没见过但拓这么疯。他一个没摁住,但拓就跑了。等他跟着跑进厕所的时候,门、镜子、白瓷的洗手台和小便器都烂了。
徒手砸的。
但拓两手鲜红地捧住脸,沈星这辈子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这么惨。
他爱他。
沈星知道。
放在一个礼拜之前,沈星打死不肯相信,但拓这样正直、孤勇的汉子会爱上王安全那样娘们唧唧的烂人。
现在他觉得,这很正常了。
03
沈星和但拓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上一次他们俩这么坐着,还是在等待沈星的舅舅。
上一次但拓自己这么坐着,是等待王安全做胃镜检查。
消毒液的味道还是那样刺鼻,浓烈。
沈星看着如铸铁一般,纹丝不动的但拓。血水从他双手间一溜一溜地垂落。
沈星小心地说,哥,我给你包上吧。安全醒了看见你这样——也不好受吧。
但拓抬起头,两眼如冰山般坚硬。
“那个女的——”但拓说。
“你别想了哥——那女的现在也在联邦警局呢——没走成。”沈星说:“你逮不着她。”
沈星没说错。大曲林医院走廊的电视机在播放新闻——这个国家,磨邦、勃邦所有的电视机这些天都在滚动播放同一个新闻——一个中国记者被残忍地虐杀在了蓝琴赌坊的逼单房。联邦政府已经多次被中国政府照会。大街上到处是警察。
大曲林所有的产业都被强制关门。事态紧急,世纪、蓝琴的人全部被第一时间抓走——荣姐也没能逃掉。连远在自由区金占芭的栾巴颂的□□行业都受到了影响,停业检查整顿。
大曲林陈会长的象龙商会元气大伤。
唯一全身而退的是达班。
警察到达班的时候,猜叔坐在禅房,双手合十,带着平静的沉痛对警察说:
“还是晚了一步——都怪我——我纠结什么呢——我早一点叫我们阿星报警就好了。”
沈星
呵
沈星没有话说。
04
“别想着报仇了。”沈星说:“陪着安全吧——他醒了,第一个想见的肯定是你。”沈星双眼低垂,看着地面:“我想回国了,哥——带着小郭儿。这地方我他妈一分钟都不想呆了。”
重新走进那间病房,走到病人身边——对但拓来说,其实是相当残酷的事情。他一看见那家伙躺在那里,那张清瘦、苍白,扣着氧气罩的面孔就会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他从没见过那个混蛋这样平静的睡相。他睡着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孩子般的稚嫩,安宁和香甜。
沈星走进来,拿着一卷纱布。把但拓的双手拿过来,给他包上。
王安全很厉害呀。沈星想。把但拓这样的糙汉子,一次又一次的弄哭。
沈星出去了,给他们两个留出空间。
但拓用这双包好的手,轻轻拉住病人的手。手上的白纱布,却很快就被泪水浸透。
05
沈星在病房外给决辛吞警官打电话,决辛吞一直不接。沈星能猜到,联邦警署这时候应该忙飞了。他在头脑中飞快地搭建逻辑链条,他拼命回忆那天晚上在蓝琴逼单房,他看见的那个凶手的模样。他拼命想,想,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王安全又为什么会在那晚,那么巧合地出现,他只是碰巧的目击者么?他只是出于正义要拉住凶手才被扎了一铁钎子么?
太多问题在他脑海中翻涌。
他不知道该求助谁,不知道该相信谁,
他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好可怕。
猜叔带着细狗他们来了一趟,看望王安全。
王安全昏着。但拓坐在那里,守着他,像半死。
猜叔没讲什么,也走了。
再后来。
小郭儿也来了。
王安全是把他从火坑里捞出来的人。他想看看他。
他在病房外,跟沈星掉了眼泪。他还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个记者。
“别瞎想——你从蓝琴走多少天了,田记者都好好的。”沈星拍拍小郭儿肩膀,蹙眉说:“我明明跟夏文静打过招呼了,中国人,别瞎搞。搞死了要出大事情的——他那么精一个人,怎么会出这种岔子。”
06
决辛吞终于出现了。他带着两个穿制服的小警察匆匆忙忙走到医院。沈星拽他,他也没工夫跟沈星讲话。沈星看见,决辛吞两只眼睛熬的血红。
“连轴转噶。好几天辽。”决辛吞说:“中国那边儿派专案组来辽,就驻在联邦警署——不管凶手是谁,他妈的,这下子,把勃邦翻个个儿也得给他揪出来辽。”
“我就是来看看目击者噶。”决辛吞说:“这是关键证人(四声)。中国警方也要来问第(的)。”
“没醒呢。”沈星说。“那人没醒谁都没招儿啊。”
但拓听着这些话,额头贴在病人的手背上。
他知道,他不能倒下。王安全醒过来——前路依旧险恶。他再也不能让他受到伤害了。
他在病人床前,熬了两天两夜。小郭儿拍拍但拓:“哥,我陪一会儿安全,你睡一会儿吧。这么下去,人要熬坏啊。”
但拓站起来,摇摇晃晃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他把王安全的手机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就在事发那天下午,王安全和猜叔有一条长达十五分钟的通话。
他看着那破碎的镜子里,映照出的重叠交错的几个,眼窝深陷、一身狼狈的自己,
想起猜叔那句话——你能给他什么呢?你做坚钢,还是烂泥呢?
07
小郭儿是个福星。
小郭儿刚坐在病人床边十分钟的样子。病人的手指就动了动——接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小郭儿大喜过望地叫起来:醒啦!他醒啦!
沈星冲出去叫大夫。小郭儿拉着王安全的手:“安全!你觉得怎么样!——我去——我去给你找拓子哥啊!”
可是病人的手,吃力地抓着小郭儿的衣襟,身子拼命地往起挣。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是一片惊慌焦急。
“什么?——你说什么?”小郭儿俯下身听——可是病人的声音很低。
沈星、医生和但拓也跑过来了。
沈星和医生进了病房,但拓却像给钉住似的,站在门口——
他觉得呼上一口气,呼进来的都是满肺的钉。
“说什么——”沈星摇晃小郭儿:“他说什么!”
沈星以为王安全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要告诉他们凶手的情况。
可是小郭儿转过身,蹙眉,很疑惑吧地重复了一遍病人的话。
“他——”小郭儿结结巴巴说:
“他问我——几点了——过没过五点。”
“啥?”沈星听不懂。
他询问地看向但拓。
但拓当然听懂了。
但拓转过身,仰起脸,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你来啊。拓子哥!”沈星喊。
但拓没法发出声音。他只背着身,朝沈星摆摆手。
就跑掉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但拓重新站在洗手间那面叫他打得粉碎的镜子前。
压抑着声音哭泣。
从前他一直不明白猜叔教过他的那句中国诗的意思。
怎么,近了,却怯了。
他现在懂了。
但拓花了好大的力气,调动了自己生命中全部的勇气与坚毅,
才让自己,看上去终于平静,体面了一些。
他硬着头皮走回病房,走向他心爱的人,好像走向火海刀山。
他竭力保持微笑,坐在病人病床前的椅子上。
他竭力不去看他,更不敢与他对视。
幸好,对方也是如此。
但拓垂头看着那白被单,
那格子的床褥,
看着那生锈的铁床栏。
只握着病人的手。
病人嘴唇动动,又讲话。他站起来,扳过脸,只把耳朵对准病人。
他听见病人气息微弱,很委屈,很害怕地说:
但拓,我闯祸了。
但拓再也不能自控。
他刷刷的掉眼泪。吻着对方的手,哑着嗓子说,
他妈的,你活着就好噶。
王安全,你他妈活着就不是闯祸。
他抹掉自己的泪,又站起来,笑着去轻轻地,小心地擦那病人的热泪。
“但拓——”王安全忽然急促地喘息,拉住但拓的手,眼睛里急急的——
“你不要——”他艰难地说:“不要再跟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病房的门“吱呀”的开了。
猜叔带着细狗他们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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