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之父沈院判大名沈淮言，老家沈水，年轻的时候在十里八乡都是很有名的后生。他有着让人羡慕的一生，家庭和睦、父母恩爱、兄友弟恭，自己也是自小聪慧，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他还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爱人，两人一起长大，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后女方却突然被家人送进宫中，这对有情人被迫分离。
沈院判跟这位青梅感情十分深厚，他选择专攻医术也是因为对方从小身体就不好。后来沈院判努力钻研医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成为了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三年后沈院判娶妻，第二年沈青黛出生。
又过三年，时间来到天狩二十年，发生了那件震惊朝野的妖婴事件。
谛听给我的关于沈院判的信息截止于他被满门抄斩那年，大概两页纸的篇幅。只看文字，沈院判的一生基本可以用顺风顺水概括，除了年轻时候跟爱人分开，之后人生的每一步都走的很顺利。他本人也几乎没有什么陋习，不酗酒不赌博、不好色不贪财，医术高明、乐善好施，要是没被卷入谋害皇子这事里，真的可以在后世留个好名声。
关于沈院判的那位青梅竹马，谛听的消息中没有着墨太多，只知道她们一家是后来才搬来沈水，是个姓周的大家族。后来周姑娘进宫，再没了消息。
但让我在意的是这两页纸上的两个时间点。
一是沈院判成亲的时间。同年早些时候发生过一件大事：宠妃丽贵人擢升丽妃，宠冠六宫，风头一时无人能及。这位丽妃就姓周。
二是妖婴事件发生的时间。天狩二十年丽妃死、太子失踪，五年后沈院判带回家里一个五岁男孩，给他起名沈苍术。
沈院判然是最年轻院判，但却是年纪最大的“光棍”。所以他成亲时很多同僚都前来贺喜，皇帝都遣人送来贺礼。当时沈院判和夫人的感情还被传成一段佳话，两人婚后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哪怕沈夫人只生了青黛一个女儿，沈院判也没有纳过妾。这也是后来沈夫人虽然认为苍槐是私生子，但还是将他留在沈家照顾的原因。
我认为事情的真相已经非常明显了。
沈院判那位难以忘怀的白月光便是已故的丽妃，而苍槐，就是才满月便差点成为皇权牺牲者的原太子。
高大人之所以能够揭露淑妃的阴谋，其中一定少不了沈院判的帮助。他很有可能早就知道苍槐的身份，或许这也是他愿意照看青颜跟苍槐的原因。我不清楚沈院判为什么如此信任高大人，选择自己担下罪责而让高大人成为监护人。
反正现在的高大人想再次让苍槐进入权利中心，他设计让青颜死在百兽园的毒药上，然后利用虞美人挑拨苍槐，让他将青颜的死亡归咎于三皇子，然后在恰当的时候说出苍槐的真实身份，再由他助力，将苍槐推上最高位。
毕竟与下任皇帝的狗腿子相比，还是养父这个身份更加尊贵。
青颜从一开始就是弃子，她的末路只有死亡一条。
我不由攥紧了手上的书册，心头涌上一股不知是唏嘘还是悲恸的感情，绞得我心口钝痛。
“安岚。”丘比缇的声音透着担忧，“青颜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切，她不曾痛苦。”
是啊，她一无所知的死去，不知道她最为敬爱的父亲拖上全家性命只为救故人之子，不知道她最为感激的养父只将她当成滋养弟弟的养料，不知道这些年支撑她度过无数难眠之夜的童年回忆，不过是一个失去爱人的男人为了麻痹自己而编造的虚假的美梦。
她的一生中所得到的最真实的感情，竟然就是造成她悲惨生活的源头。
“唉……”我叹了口气，将书册展平，跟我给苍槐留的信件一起放在匣子里。
“你确定要执行这个计划吗？”
“当然。”虽然没想到沈院判是这种“苦衷”，但高大人跟我推测的差不多，我绝对不会让他得偿所愿，“青颜最大的愿望就是苍槐能够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无法替她报仇，只能帮她完成这个愿望了。”
“但是如此一来，这次的任务就会彻底失败。”
“所以比缇，你要阻止我吗？”我吹熄蜡烛，躺上床，“你更希望我去推进任务，还是放苍槐自由？”
“……站在契约天使的角度，吾辈希望你能专心任务，但是……”丘比缇沉默了一会儿，我闭着眼等待他的“但是”，“吾辈已经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你这边了，所以，吾辈希望你去做你希望的事。”
“谢谢你，比缇。”
·
虞美人没有娘家，但直接从阁里出嫁又不太合适，所以最后他俩决定从郊外的私院出发，敲锣打鼓溜达完半个永城正好能到吉时。
大启有新人成婚前不能相见的规矩，所以从初二开始，虞美人就搬到私院去住了。我把布置私院的任务交给了夏蝉跟西荆，给了他们充足的预算，让他们谨遵虞美人的嘱托去布置。听雨阁的装饰全权交给了我，苍槐这厮当起甩手掌柜，不管我问什么都是“阿姐决定就好”，好像要娶媳妇的是我不是他。
不过也多亏他不闻不问，我的计划推进的十分顺利。前期的准备已经完成，剩下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初六的到来。
初五晚上，我带着秋穗开始进行最后的检查工作。成亲用的新房已经装饰完毕，拜堂所在的大厅也整理出来，宴客的菜品已经备齐，宾客座位也已排好顺序。
我按着苍槐又仔细跟他核对一番明天的时间表，可他仍旧是一副懒散的样子，一点干劲都没有。
“明天就是苍老板的大喜事了，青老板今日就放他一马吧。”白榆在旁替苍槐找补，他这几日倒是喜气洋洋，帮着干了不少活。
“行吧，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想到明天要发生的事，我这心口便难以抑制的涌上酸涩，“明日你就要成家了，阿姐想管你也管不了了。”
“阿姐说的什么话，就算到了耄耋之年你想管也能管得了我。”苍槐皱着眉毛，拽住我的衣摆，“当了阿姐就得当一辈子。”
耄耋之年？青颜早就死在了桃李年华，哪里还有什么耄耋之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拍了拍苍槐拽袖子的手，撇开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我也乏了，都散了吧。”
说完，我松开握着苍槐的手，快步上了楼。身后没有传来任何脚步声，苍槐几人似乎仍旧站在原地，我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回到房间，我反手落锁，接着吹熄桌上的蜡烛。在漆黑的环境下人的五感会被放大，我听到秋穗率先上了楼，她在我的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没有打扰我离开了。接着过了大概一刻钟，白榆的脚步声传来，他在我门前停了很长的时间，但最后同样没有敲门便离开。
我依旧静静坐在黑暗中，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干坐在这儿。
或许在期待虞美人的到来，期待她在嫁给苍槐之前突然洗心革面，决定跟苍槐的姐姐坦白她所做的一切。
或许在等待一位杀手，只要这位杀手出现我就可以推翻之前的所有推论，发自真心欢欢喜喜的参加明日的婚礼。
或许我只是因为明日即将展开的复仇大计而兴奋的睡不着，毕竟以前我的工作是杀死别人，这是头一次计划要杀死自己。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现在只想安静地等待天明的到来。
窗外更夫报着三更的点越走越远，周围似乎更安静……等等，怎么又有上楼的声音？
是苍槐，他的步速比平时慢很多，脚步声听起来也很沉重。我将视线定格在门口，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该不会我之前的推测全都错了，杀死青颜的真凶其实是他？
“冷静点，安岚。”丘比缇的声音击碎了我脑子里疯狂的猜想，我活动了一下手腕，起身去开门。
苍槐被我吓了一跳，今夜云遮月，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阿姐！你怎么还没就寝？”苍槐没有惊叫出声，他甚至压低了声音，可微微颤抖的音调还是暴露了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
“睡不着。”我言简意赅，伸手把他拉进屋里，“你怎么不睡，明天还得早起呢。”
“我也睡不着。”苍槐回答的也很简略，他掏出火折子，迟疑了一下又揣了回去，“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我快步走到窗前开窗，虽然月光不亮但也能勉强驱散屋内的黑暗。苍槐的脸在月光下生动起来，他仍旧皱着眉头，似乎有口难言。
“何事？”我指着对面的椅子让他坐下，“可是明日的安排哪里不妥？”还是你也意识到虞美人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可信。
“我……你……你真的想我娶妻吗？”苍槐试探的问我。
“……苍槐，你我父母早亡，嫁娶之事不必遵循父母之命，自己决定即可。”苍槐这孩子该不会婚前恐惧症了吧，我准备都做好了可不兴悔婚啊，“你既然已经认定了虞美人，阿姐当然会鼎力支持。”
苍槐一下垮了脸，他半晌没接话，勉强撑起一个微笑，冲我点点头。
“之前阿姐说想让我跟阿虞成亲之后离开听雨阁，如今我们虽然成婚但离开这件事绝无可能，希望阿姐能够谅解。”他这下恢复成原本冷淡的语调，“我也是沈府一员，灭门之仇理当有我一份。”
是了，之前青颜跟苍槐还因为这件事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之后还成了青颜的催命符。
“以前是我考虑不周，今后咱们姐弟俩还得同心同力。”我回他一个安抚的微笑。苍槐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便起身离去，我跟着他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他一句话。
“苍槐。”我叫住他，“阿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不受万物所累，按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地活。”
苍槐站在楼梯口回身看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但传到我这边很清晰，“阿姐，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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