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三月,说是初春,可天气还寒着。
恰逢今早又下了大雪,寒风凛冽,雪花纷飞,通往洛阳城里的官道路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这种风雪交加的时节若非必要,鲜少有人出门。
守城的门卫也俱乐得清闲,皆躲在城墙后避寒,就等来人换值。
如今进出城的人少,平头百姓都躲在家里猫冬儿。
在这冰天雪地里,洛阳城外官道边树木凋零,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摆发出哗哗地抖动声。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阵阵雪花裹着枯黄的落叶,刮得人脸生疼。
现在已经是申时,天色昏暗,又冷又黑。
官道上罕有行人,只有偶尔枯林深处传来几声似是野狗的动物叫声。
忽而,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寂静,一辆宝马香车自南向北疾驰而来,溅起一片片雪白的尘烟。
车辕上悬挂着一面锦缎旗帜,金线密织绣着一个晏字,而洛阳只有一个晏氏,那便是声名显赫的文国公府。
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响起:“哟,这不是国公府的马车吗?”
说话者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飒爽骑装,此刻正满眼促狭地看着身旁另一个男子。
被反问的男子亦身穿紫鼠轻裘骑装,腰间一根软银皮带衬得腰背挺拔,他的腿长而有力,紧紧夹着马腹。
借着昏暗的月光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树林中人影绰绰,原来两边夹道竟埋伏着一支部曲。
为首两人皆以黑布蒙面,浑身上下遮掩的严严实实,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谢英粲打趣道:“哎呀,这不会又有一位表姑娘来借住了吧?这次又是哪个亲戚家的小娘子啊?”
眼见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晏时霁眉头微皱,对谢英粲的调侃有些无奈。
见晏时霁不说话,谢英粲反而越发来劲,十分欠欠儿地凑上来:“唉,说到底我爹好歹也是个安定侯,我怎么没有那么多个花枝招展的表妹啊。”
欠是欠了点,谢英粲这话是一点没错。满洛阳有谁不知道晏大公子的表妹们,这样的艳福别人想要还没有,偏偏晏时霁避如蛇蝎。
晏时霁冷哼一声:“你若是喜欢,不若改姓晏,自然少不了你的表妹。”
“行啊,改明儿我就去你们国公府当晏七爷,到时候若是没有三五个表妹来迎,我可躺着不起来了。”谢英粲没脸没皮惯了,当下接茬笑的肩膀直颤,好半天方直起腰,又笑着道:“我可记得你二婶是打南边来的,江南多美人,到时候可要多安排几个水灵灵的江南女郎。”
说到这里,晏时霁额角一跳,他感到头痛的还真是家里的几位婶婶。每每回府,都要借着各种缘由塞个把嫡系或是宗亲的小姑娘到自己面前。
一想到回去又要面对府里那些莺莺燕燕,晏时霁心头生出诸多不耐。
那些女郎总是自持貌美,竭尽所能的矫揉造作,找各种借口接近他,其手段之拙劣令人咋舌。因而对于这些莫须有的表妹,晏时霁是真的发自心底的厌恶。
“闭嘴。”瞥了一眼远去的马车,晏时霁不欲在这浪费时间逞口舌之快,只丢下简短两字。
男人扬手勒马回头,众人重新隐入黑暗。
那一辆宝马香车裹着风雪进入洛阳城中。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簌簌的滚动声。
停在了文国公府前。
看门的小厮正缩着门里躲风,听到马蹄声连忙跺了跺脚上前牵马。
车厢厚实的锦帘掀起,缓慢行出一弱柳扶风的美人。
随侍的两个丫鬟一个撑着一把碧荷油纸伞,另一个丫鬟迎上去躬身搀扶。
莲青的素花缎披风,里头是玉色织花棱子对襟袄裙,袖口特特做成窄袖,还滚着一圈兔毛,仅露出几根纤纤玉指。
虽头上带着细纱帷幕未闻其面,但凭那身段窈窕柔美,犹如轻云出岫,就知是个顶顶漂亮的美人。
“表姑娘可算是来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上前,自称姓张,是二夫人苏芷兰院里管事的。“咱们夫人念了许久,等了一晚上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姑娘一路辛苦了。”
少女身侧,名叫春花的丫鬟适时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沉甸甸的荷包,恭敬递上:“有劳嬷嬷和大哥在雪中久侯,我家姑娘素来体弱,加之此行路途遥远,途中略犯了旧疾便耽搁些时辰。实在过意不去,这点心意大家一定要收下,喝口热茶,喝点热酒好暖暖身子。”
如此这般世家大族等级森严,各院的管事嬷嬷自不必说,便是这调度车马的差事,也算是颇有油水的肥差,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这牵马的大哥正是老祖宗的配房马嬷嬷的儿子马壮。
这种鸟不拉屎的天气,其他人跟主子都能躲在房内避避寒气。偏他因着用车要候在此处罚站。
马壮原本内心一肚子怨言,只觉得这新来的表姑娘忒不懂事忒会摆谱。此刻掂了掂手里的荷包,那沉甸甸的分量立马让马壮冻僵的大马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哎哟喂,表姑娘太客气了。都是分内的事,以后姑娘但凡出门用车,和我马壮知会一声,保准给你安排的妥妥帖帖!”
张嬷嬷也跟着眉开眼笑:“对对对,这都是咱们该做的。表姑娘快些上软轿吧,府里头暖和,咱们夫人还等着呢。”
跟着张嬷嬷上了软轿,一行人在仆从簇拥下穿过宽阔的前庭进入国公府,最先映入眼帘是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金漆雕龙,琉璃作凤。翠竹悠悠映在假山鱼池之间。
这文国公是洛阳当地一等一的名门望族,其人性子孤傲,自居清流。平日里最爱附庸风雅一事,就连府邸也是请了大师名匠亲自监督着营造的,建的格外诗情画意。
一道垂花门,隔开了前院与后院,沿着积雪覆顶,逶迤曲折的长廊越往里走,竟看到一片香雪海——几百株红梅因着这场大雪尽数绽放,暗香浮动于廊下阶前。
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人家。
绕过一扇紫檀架子大理石雕山川秀色的大插屏,粉墙黛瓦,屋顶脊梁高耸,檐角雕刻着精致的雕花,庭下清幽秀丽的水廊以黑漆栏杆为边,源源不断地活水自廊下涓涓而过,最是画龙点睛的一笔,整个院子瞬间活色生香起来。
这便到了二房苏芷兰的幽兰院,软轿稳稳停下,雪凝在张嬷嬷引路下步入内室。
暖香扑面而来,与方才廊下的清冽梅香截然不同。内室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温暖如春。
还未走近,便隐隐约约听得一阵咿呀咿呀极轻柔的哼唱。
软榻上,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妇背对着门帘而坐,肩上松松披着件软银轻罗长衫。她怀里抱着个裹在精致襁褓里的小小婴孩,正柔声细语地唱着摇篮曲。
“二夫人,”张嬷嬷垂手恭立,“雪凝姑娘接回来了。”
“嗯,”妇人声音温婉,头也没回,只轻声道,“把珏哥儿抱下去吧,仔细些。”
一个面容恭顺的奶嬷嬷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躬身退了出去。
苏芷兰生长女时伤了身子,一直子嗣艰难,调理了好些年才得来了这么一个幼子。因为从小身子弱,自出生就养在苏芷兰的幽兰院里,如今不过才两岁,平日里看得和眼珠子一样。
张嬷嬷上前,神情恭顺:“二夫人,雪凝姑娘我给您接回来了。”
苏芷兰拢了拢肩头的长衫,臻首娥眉,黑发如云堆,虽然已是年近三十的妇人,但花容月貌不曾改,只眼角的细纹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厅中少女已解下帷帽,少女豆蔻年华,正是鲜亮的好时候。纵然穿着素净的袄裙,那份被刻意遮掩的窈窕风华,也难以被粗布完全束缚。
雪凝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个万福,跟着喊道:“二夫人。”
苏芷兰不紧不慢地端起一旁小几上的青花瓷瓷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全然没有叫雪凝起身的意思。
雪凝便真保持着屈膝礼,身姿纹丝不动。暖阁里安静地只有苏芷兰啜饮茶水的细微声响。
“哎哟!”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苏芷兰仿佛才猛地想起般,放下茶盏,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嗔怪,“瞧我这记性,快些起来吧!好孩子,一路奔波累坏了,还拘着礼做什么?地上凉着呢!”
她扬手示意贴身大丫鬟,“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还不快扶你们表姑娘坐下!傻愣着干嘛?”
立刻有丫鬟上前搀起雪凝。膝盖跪得有些发麻,雪凝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是就着丫鬟的搀扶又福了一礼:“雪凝多谢二夫人体恤。”
“二夫人?”苏芷兰眉梢微挑,随即绽开一个更热络的笑容,“叫什么二夫人,没的生分了!你是茜茜的女儿,那便是我的亲侄女,该叫我姑姑才是!”
提到“茜茜”二字,苏芷兰脸上迅速笼上一层浓重的哀戚。她用锦帕沾了沾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叹道:“唉……茜茜的事,我都知道了。可怜我那苦命的妹妹……你既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你娘不在了,我这个做姑姑的,必不能让你在这府上受半点委屈!定要护你周全!”她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声音哽咽,“每每想起茜茜,想起当年我们在苏州,我们姐妹一处……都是姑姑不好,没能早点去接你们……”
雪凝闻言,立刻上前半步,提着裙摆深深地屈膝下去,几乎要跪倒,身体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微颤:“姑姑援手之恩重于泰山!雪凝无依无靠,蒙姑姑不弃收留,此恩此德,雪凝……雪凝无以为报,愿在姑姑身边做个粗使丫头,当牛做马报答姑姑大恩!”
“傻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苏芷兰连忙伸手虚扶,脸上悲戚更甚,“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茜茜与我情同手足,不似亲姐妹更甚亲姐妹,她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你这般见外,岂不是剜姑姑的心?以后万不可再说这等傻话!”她拉着雪凝的手轻轻拍了拍,“以后啊,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姑姑把你当亲闺女疼!”
豪门宗妇都是攀交情的好手,便是没有情意,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出口,两人亲热地挽着手,一个细声诉说着感激,一个温言软语抚慰着,当真宛若一对久别重逢的亲姑侄。
“一路辛苦,想必身子也乏了,”苏芷兰体贴地道,“今日天色已晚,又风雪交加,你且好生歇息一晚,养足了精神。明日一早,我再带你去拜见老太君。”
依旧由张嬷嬷引路。
文国公府占地极广,老太君与国公爷的院落自然在最好的正北,少爷们则多在东南角的院落群中修习文武。府中未出阁的小姐和前来寄居的娇客们,多被安置在后花园西南方向的几处精巧院子里。
雪凝被安排住的芳菲院,则在府邸西北一隅,是长久闲置的一处小跨院。
张嬷嬷推开虚掩的院门,虽早有仆役收拾过,屋内点上了炭盆驱寒,家具也都擦拭干净,但一股因久未住人而特有的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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