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案桌前,年轻女子背对着门口,乌黑的长发如瀑散在肩后,身形娉娉袅袅。
扶春直起腰身,不动声色往旁边走了一步,裙摆微扬,其下一只脚踩住了落地的白玉碎片。
“大表兄不是出门了吗?”扶春回过身来,一见他,脸上露出欢喜的笑来,格外妍美。
她紧着手指,攥住数张琴谱,面上虽是在笑,眼底却无甚笑意,谨慎又提防。
谢云璋似乎未有察觉,走进书房,径直往案桌处去。
“落了东西回来取。”说着话,谢云璋已摸索着打开了桌底的暗格。
暗格内放着两个匣子,谢云璋先打开一只,里面是一堆信件,堆叠齐整,他从中取出一件封以严密的信笺。
再打开另一只,这只匣子里面则是数枚印章与令牌,谢云璋拿了一枚小印,连同那信笺一起收起。
扶春再迟钝,也知道被秘密藏在暗格中的都是极重要之物,可谢云璋无遮无掩,就在她面前将这些拿出,毫不担心被她探去机密事。
扶春慌忙移开视线,没敢继续盯着再看。等到谢云璋忙定,扶春与他解释说道:“方才忽然起风,吹走了表兄琴案上的谱子,为此我才追到这里来,不是故意擅闯。”
扶春举起手里的琴谱,上面的几页略有折痕且沾上薄薄的一层灰尘,这些痕迹足以证明她所言非虚。
谢云璋扫去一眼,目中并无波动,“若是觉得无趣,可往院后走走。”
院后有一小阁,上下两层有十数尺之高,登上其去,可俯瞰东苑松石流水的风光。
听他说起这些,全然真切为她考虑,扶春心生迟疑,他……没有发现异样?
在谢云璋眼皮底下将东西藏起,扶春尤然紧张,明明没有做错,却还是生出一丝心虚。
“大表兄这般为我着想,我定当不负表兄的好意。”
将印章和密信放到一起,谢云璋的目光随后落在扶春身上。
见她垂下头,低眉顺目,至少表面看来无比温顺。
谢云璋的眸光沉了沉,没有再给她留下只字片语。
他来时安静,离开时也未有声响,又或许是因扶春分心,才没有听到动静。
隔了好一会,扶春抬起头,环顾书房之内,不见有第二人的身影,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俯身拾起藏在鞋底的白玉碎片。
而在扶春的袖囊内还有一块檎丹红玉,沉甸甸的,亦如她逐渐沉重的心。
扶春没有在朝晖院停留太久,既没有等他回来,也没有如他所说去院后一观。
回到客居后,她一直在想谢云璋的事,没有注意太多,因此被廊道上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姐姐。”女声中冷意甚浓。
这时,扶春才发现,孟玉茵正站在她房门外的走廊上,似乎是有意等候她回来。
“有事?”扶春回过神后看着她,不懂孟玉茵是有怎样的话要与她说。
孟玉茵咬了咬唇,忽然之间软下了眉眼,“姐姐,虽然我素来与你关系不睦,但身为姐妹你我血缘相牵,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孟玉茵的声音里好像满是真情实感。
“你说。”扶春面上平和,实则一个字都不想听。
如今还与她谈什么姐妹情深?孟玉茵若真对她有半分姐妹情谊,又何故会与谢从璟在一起?
十几年来在宋郡家中遭她们母女苛待,父亲更是不闻不问,好不容易天降一门婚事,扶春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还是被他人断了出路。
不管是孟玉茵先有意,还是谢从璟主动,在扶春这里一律算作她的阻碍。
若不是扶春提早发现他们之间的私情,待到来日东窗事发,以孟玉茵的性格,她是绝不可能做妾的。
届时怎样的脏水与计谋都会朝向扶春,扶春只会得到一个受尽屈辱而不得善终的结果。
“我近来发现表兄他……”孟玉茵还全然不知扶春的心思,故作欲说还休,结结巴巴好一会。
孟玉茵口中的表兄,当然是与其相亲相爱的谢三郎。
眼看扶春即将有不耐烦,孟玉茵这才以为自己钓足了她胃口,说道:“表兄在外似乎有了人。”
近来谢从璟见她的频率越来越少,孟玉茵愈加寝食难安,且她还不能正大光明去找他,所以只得从扶春这里入手。
她使出的这招挑拨离间计并不高明,稍不留意还可能将自己拉入泥坑,但孟玉茵实在没有办法,谁让他暗中不来寻她?
“哦?”
然而扶春的反应却是出乎她意料的平淡。
孟玉茵赫然有些慌乱,她试图再添一把柴火点燃,“那女子其实也不一定是表兄的外室,说不定只是表兄的一位友人,偶尔相约着会面……”
看似是在安慰宽解扶春,实则又添许多矛盾。
若扶春一点不知内情,听孟玉茵这样条理分析,一定会惨白了脸面,可是现在扶春却很想笑出声来 。
扶春不关心孟玉茵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但孟玉茵非得把她和谢从璟的事情摆出来说一通,让扶春不痛快,那扶春也要她不是滋味儿。
“妹妹说的那人我是晓得的。”扶春苦笑了一下,向孟玉茵投以真切的目光,“那女子的确是三郎的外室,我与三郎早已商议好,待我俩日后成婚,就将那女子以妾室身份迎入府。”
孟玉茵开了个头,扶春亦顺着往下胡乱编造。
反正这番胡言乱语,扶春自己是不在意的,至于孟玉茵……
“什、什么?”孟玉茵膛目结舌,她完全无法预料到事情的走势会是这样。
扶春在胡言乱语什么?
孟玉茵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可扶春为了在她面前演出逼真,硬生生挤出几颗泪珠,真真是伤心不已。
“妹妹既然已经知道了,可千万莫要往外说,好歹在外人面前给我留些颜面。”扶春发挥的淋漓尽致。
孟玉茵彻底陷入恐慌,而后真的开始疑心谢从璟是不是也在骗她……
他能欺瞒扶春,与她私相授受,如何就不能为了旁人而欺骗她?而且谢从璟近来行踪本就可疑,再加上扶春根本没有理由要编造那名“外室女”的存在……
本就做贼心虚,越想越多疑,想到自己有可能遭受谢从璟的蒙骗,孟玉茵有如蚂蚁啃噬般难受,近乎落荒而逃。
扶春以手拂拭眼角泪珠,一身轻松愉悦。他们闹起来才好,最好再来她面前闹一闹,狗咬狗的戏码实在让人百看不厌。
*
淮雎山,春光时节四处生机盎然,群芳容色灼灼,鸟鸣轻啼悦耳。自山脚始一路环绕向上,建有一条春荫小路,直通往山腰间的云景台。
天气明媚和暖,出游来此之人将马车停在山脚下,顺着小路漫步而行,周围环境怡然,颇有优哉游哉之感。
谢云璋走在最前,一身雾蓝色轻纱缎面常服,宽袖窄腰,衬他身材修长挺拔。
扶春紧随其后。
扶春起初倒是与他并肩走,但此淮雎山是她第一次来到,她不识得前面的路,久而久之便落了下乘,只得走在谢云璋的身后。
她低垂下眼眸,看了看挂在腰间的红玉,色泽均匀,光彩艳丽。结绳下是一片丝锦流苏,于行走间孑然飘逸,稍有阳光拂落,则散发出星星零零的碎光。
因上回谢云璋赠给她这块红玉,扶春心有惦念,借此来请他陪伴她出门。
扶春想请珍宝坊,把这块雕琢完善的红玉制成玉佩,她去找谢云璋时,谢云璋的本意是想让府内婢子与她一道前往。
无奈扶春愁眉苦脸,悄声说起上回灯会时未能与他尽兴同游,倍感失落。
“若大表兄不能陪我,那这玉佩不制也罢。”
她倒没有胁迫他的意思。
声音软软的,听着应是委屈居多,毕竟此前与她提过这事的,还是谢云璋。
“也可。”谢云璋望着她,最终颔首。左右不过是出去一趟,何况他送她未成之品时,不就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出?
去过一趟珍宝坊后打道回府,不过马车却在途中调转方向,来到淮雎山。
因为她说,来到上京两月,却从未游览过此地风光,面露哀戚。
在他面前,扶春表现出的想法纯粹无遗,她就是想缠住谢云璋,让谢云璋不要那么快回到谢府。
她想与他多相处,但若在谢府中往来过多,难免会惹来旁人非议。扶春不想在事成之前,就引来不必要的纷争,只好在外面另寻机会。
今日央求他陪她一道出门做成红玉佩,扶春就没想轻易回去。
谢云璋不是不知道,他等着扶春提出再多的请求,最后应允。
他素来喜爱清静,淮雎山风景虽好,但因地处偏远,所以相较旁的地方游人稀少。
他们一路走过来,也不过寥寥十数人,往淮雎山上走一走,各自一散,便也见不得什么人影了。
这样对扶春来说倒是正好。
“大表兄等等我。”谢云璋身后,扶春唤道。
谢云璋回头看了她一眼,等了一会儿,她气喘吁吁追上来。扶春缓了又缓,抬头见他气定神闲,不由讶然。
山路长远,她早就走得出了薄汗,实在是撑不住才叫停了谢云璋。而谢云璋面色无异,连呼吸都未曾有分毫纭乱。
“我走不动了。”扶春报赧,但还是实话实说。
谢云璋眼中似乎揉杂笑意,“那要如何?”
他居然问她?
扶春哑然,她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句,暂且歇息片刻,诸如此类的话。
她在上京人生地不熟,淮雎山是他挑选的同游之地,如今她走得累极,他都不为她想一想,摆明了是在欺负她。
扶春有些埋怨,“大表兄只顾着自己寻山色风光,哪里管过我?”
谢云璋笑了笑,“那你想要我怎样管你?”他早已有意放慢脚步,可她还是无法适应。
“好了,且省些力气,再往前走一走,我便与你一同坐下歇息。”谢云璋好声好气,似有哄意。
扶春心中一动。
他忽而感到身上一重,是扶春扯住了他的袖角。
谢云璋抬起眼眸,听她轻声细语,“大表兄带着我走。”
她的双手并不安分,在他袖口处蹭了又蹭,指尖好几次都划过了他的手背。蜻蜓点水一般,仅有转瞬即逝的触感。
“……没有旁人。”她小声,双眸中含有谢云璋的身影,极其专注。
大抵猜到扶春想做的事,谢云璋放任纵容,但她的双手勾弄许久,都没有探入他的袖中,反而却缓缓收起。
是他多心了?
谢云璋静望着扶春,紧接着怀中一软,她如绸的发丝抵靠住他的脖颈,令他喉结滚动。
“山路不好走,我要表兄背我。”她在他怀中,是这样说的。
为了避免谢云璋觉得她无理取闹,扶春又柔声补充:“反正四下无人,也无不可,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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