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开春以来上京世族举办的第一场饮宴,因谢氏名望至深,才于谢府举办。
谢氏虽是长房当家,但大伯母天不假年,溘先朝露,家中内务一向是由二房代为操持。
恰逢母亲近来受风寒所扰,心力交瘁,所以才将饮宴一事交由谢琼料理。
谢琼自然是想尽心尽力筹划好今日的宴会,以不负众人对她的期望。
开宴前,婢女附耳过来。
谢琼听罢,面上更显笑意,她捧起耳杯,招呼众人道:“这是府上今年新出坛的春酒,还请诸位先行品鉴。”
因这推杯换盏品酒的间隙,来者来得才不算太晚。
天清气净,晴光正好。些微的光线透过软帘映落在玉羽觞上,其中盛着的美酒顿时盈盈生辉,一如传闻里的琼浆玉液。
扶春头一回见这样精致美丽的杯器,掌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儿。
这时,耳边忽然浮现出一阵杂音,她只觉人声混乱,似有人在惊叹什么。
扶春循迹望去,在与水榭相连的游廊上见到了一人的身影。距离太远,望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见其身形颀长高挑。
侍人在外揽起水榭垂幕,待青年进入亭中,众人这才得见真容。
来者身着云水蓝长袍,宽身博袖,长身玉立。缓步走近时,不少人起身相迎,口中呼道:“果真是长公子。”
方才在远处时,他们认的并不仔细,现在确定了来者的身份,则一拥上前想要与谢云璋搭话。不过即便心潮澎湃,也始终相隔一段距离,不敢冒犯。
三言两语的碎声浮落在他的身侧,谢云璋一一回应,他神色从容,尽管周遭嘈杂交织,他依旧平和安定。
扶春微微出神。
这个人,她见过。
虽然和早些时候的衣着不大一样,但这样淡然出尘的气质,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人。
更不提青年容貌如初,见过一回,应是很难遗忘。
宴席上因为谢云璋的到来突然热闹起来,不过他们说话声音太过无序,扶春没有听清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那处没有收回,于是她便瞧见商氏兄妹拨开众人,走到最前。
在场诸人之中,谢氏为先,而后便是商姓,见其颜观其面,无人不为其让路。
“长公子,我是商氏宁姝,年幼时曾与您一起在谢氏的私塾读过书,不知您可还记得?”商宁姝望着对方,满眼期待地询问。
世族为供族中子弟读书,通常会设有私塾。
谢氏的私塾名为“文宪”,当初文宪书院的老师是由大司徒亲自请来的文士颜先生担任。
颜先生在京中久负盛名、德高望重,是良师无疑,不少人慕名投贴请其担教,却无疾而终。
好在大司徒为人宽良,愿将文宪书院对外开放,所以后来书院里除了谢氏主家和旁支的子女们外,还另有一些世家后人。
商氏即是在这时与谢氏交好。
“从前宁姝习字不佳,先生让我临摹的便是您的字帖。只是后来我随父亲前往北地,就再没机会和长公子见面了。”商宁姝紧紧望着谢云璋,视线一瞬不转,既紧张又兴奋。
旧事入耳,谢云璋却并没什么旧念。他微微颌首,只道:“今日府中饮宴,女郎毋需拘礼。”
他终于同她开口,却是这样客客气气的,实非商宁姝心中所想。再想上前与他叙旧,却听到从人群之外遥遥传来一声。
“长兄。”
谢琼走过来,先与谢云璋问一声好,随后环顾四周,与众人笑道:“宴席将开,诸位还请入座罢。”
骤然被打断谈话,商宁姝心生不满。
然而对面是谢氏二房的嫡长女,身份可与她堪比,且与谢云璋共担了一个“谢”姓,商宁姝说不得一字半句的不好。
既已有谢琼这样说,诸客自然不会再聚集,陆续回到原来的位置。
周围人影清静,商宁姝虽有不舍,但也只得随人潮而去,不过目光仍在谢云璋处多有流连罢了。
长房长兄来到,谢琼本意是想让出主座,但谢云璋并不在意这些虚礼细节,寻了一个空位坐下后,水榭内即刻开宴。
在场皆是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女,宴上氛围一下子欢快起来,行诗、饮酒、奏乐……男男女女,三五相聚。
女郎们围拥在一起说话,显然是旧相识。
扶春坐在一旁只听得她们的欢笑声,偶尔也能捕捉到她们其中一个两个窥探而来的目光。
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好眼神。
扶春回望过去,见到商氏女郎尚且挂在唇边的讥笑,一下子便明白她们大抵是在议论她的家世。
扶春立刻避开视线,装作不知情。兴许是她的错觉,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热闹,唯独她这里冷冷清清。
“表妹。”谢琼远远的就注意到扶春一人独坐。
早先三兄请她帮忙,让她今日请来扶春。她刨根究底,三兄实在没了办法才坦白他与扶春的婚事。
这事并未在家中宣扬,三兄也不让她外露。谢琼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实在不好不关照扶春。
“琼表姐。”扶春没想到谢琼会来寻她,面上自然是受宠若惊。
谢琼微笑说道:“见表妹无事,不知表妹可否陪我一陪?说来惭愧,方才饮酒过甚,两眼已是发酸,只怕自己走不稳路呢。”
扶春当然不会觉得谢琼是真喝多了,需要旁人看护。
水榭婢女如云,招来几个陪在谢琼身边都行,谢琼此举,无非是见她独处颇有可怜之意。
谢琼是好心好意,扶春理当晓得顺水推舟的道理。
她殷勤允诺,“我定是乐意陪在表姐身侧,表姐要去哪里,我只管与表姐同行。”
谢琼早有打算往长兄那里去,如今带上扶春便是二人一同前往。
去时正巧遇上谢三郎。
谢从璟先招呼谢琼,而后望向谢琼身边,放缓声音。
“表妹也在。”
语声轻和,仿佛显示出他对后者不同的情意。
扶春没有抬头,只有一声温顺回应,相较之下她的态度倒没那么亲近。
众目睽睽,谢从璟不好将扶春带走以续情思,又多说几句话,一同来到谢云璋处。
凭栏前,纱幔流光起伏,春生水色弥漫无边。青年侧身坐在美人靠上,凝眸远睇,可将满园春色收入眼中。
听到有人呼唤,他收敛目光回望过来,见到从弟从妹,在他们身后还有一截秾丽的衣裳,仔细辨认,这海棠花色的衣裙他也是见过的。
“这位……”谢琼引出那女子。
“这位是孟家表妹,扶春。”
扶春不知谢琼是要来长公子面前,一时觉得紧迫,匆匆行礼。
“长公子……表兄安好。”不同的称呼在她口中转折。
她其实不愿以“表兄”称唤谢云璋,毕竟对方是长房的公子,与她的关系远得不能再远,这样称呼未免有攀高接贵之嫌。
“表妹安好。”谢云璋颔首。
事实证明是扶春多虑,谢琼认定她是孟家表妹,谢云璋亦不觉不妥,一声表妹行云流水,更显扶春先前的姿态扭捏。
她略微垂首,掩饰微微发红的面颊。
“扶春表妹入府好些时候了,可惜此前长兄不在府中,想来应是没见过这位表妹才对。”谢琼笑说。
他们一来一去的时间刚好相错,按理来说的确不应该见过。
可事实上,现下谢云璋与其已是第二面。
他为她指路,很快又在水榭再见。但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得谢云璋放在心上。
另一边,扶春想的也是找个机会让他知道她对他感激就好,没必要拿出来说事。
“的确是第一回得见大表兄。”扶春顺着谢琼的话往下说,至于是第一回还是第二回,唯有他二人心知肚明。
栏杆美人靠旁设有宴几,几人坐下,婢女呈来杯饮糕点。谢从璟问起长兄此前南下经历,扶春则旁听他们说话。
谢从璟对这位兄长可谓毕恭毕敬,言辞之中极尽敬谨。
扶春早就觉察出这一点,先前是因谢云璋不在,所以她只能想象是何等人物才能让谢三郎这样仰慕。
而现在谢云璋就在她面前,扶春好奇的望着他许久,见其澹容,听其雅声,扶春眼眸微动。
她仰望谢云璋的神情落入旁人眼中,便不只是好奇这样简单,而另有一种“虎视眈眈”的味道。
商宁姝一早看到谢琼领着扶春去到长公子身边,就心觉不妙。现在注意到扶春的神色,心情更是晦暗。
摆出那样一副少女怀春的表情是给谁看?若非长公子心无旁骛,岂不是要被她勾了魂去?
她竟敢觊觎长公子!商宁姝咬牙想到。
阴冷刺骨的视线落在扶春的后背,让她很难不去注意。她凝望着谢云璋出了神,隔了一会才收拢思绪。
扶春不自然的端起酒盏饮了一饮,杯中不是滋味和润的春酒,换了一道酒水与她的口味不相符,且扶春喝完明显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她眼神飘忽,下意识地又看向谢云璋。不过这一回他并未容下她毫不掩藏的探视,谢云璋顿住话音,向她扫去一眼,声音微冷,“孟表妹以为如何?”
话音泠泠而起,若有松风拂动山泉流澈,直教扶春打了个激灵。
他之前说了什么话,她一概没有听见,如今与谢云璋四目相对,扶春后知后觉自己太过放肆,由衷生出懊恼。
“方才贪杯多饮了一些,实在没有听到,还望表兄莫怪。”扶春垂下眼睫,这样的托辞听起来也算诚恳。
可她只饮过一杯酒,何来贪杯之说?
更不提她在饮酒之前便以那样探究的目光望着他。
他当作视而不见,她却不知收敛,如今还要他莫怪她。
念及此处,谢云璋神情愈发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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