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室内惊天动地的声响总算平静下来。
青暮青霭对望一眼,哪个都不愿动,互相用眼神撺掇对方率先进去。
最后实在无法,还是由最为油嘴滑舌的青暮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他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看着一地被摔得裂开的琴,默默心疼地“诶哟”几声,随即低声道:“公子?”
无人应答。
没迎面砸来什么东西已算喜讯,青暮胆子大了些,又往屋里探了两步,再度用气音喊道:“公子?”
“要进就进,你是来偷东西的吗?”
满是不悦的声音蓦然冲进耳朵,吓得青暮差点软倒在地。
稳了稳心神,他两股战战地走进琴室,不期然看到坐在书桌后禅椅上、郁气绕身的谢骅涧。
终究是跟在身边多年的贴心人,青暮鼓起勇气凑到他身侧,小声问:“公子,这是遇到何事了啊?竟光火成这样。”
“……”谢骅涧默了许久,道:“今日阿晚出门游湖,因不会弹琴跟人闹了不愉快,径自离席,还给了慕家二表姐好大个没脸,委实无礼。”
青暮笑道:“原来如此,听上去是过分了些。表姑娘现今处境艰难,虽有公子护佑,但终归不能时时刻刻活在他人羽翼之下,姑娘自个儿也总得学点为人处世的道理,当着一众世家大小姐的面,尤其是慕家小姐也在场,姑娘做出这种举动着实欠妥当。”
谢骅涧不语,显然是认可这番话的意思。
附和过后,青暮拎起茶壶斟了满杯凉茶递给谢骅涧,让他消消火,待他喝下后才道:“不过吧,依小人之见,这或许也不全是表姑娘的错,表姑娘生气,也或许不全是因为弹琴一事。”
谢骅涧饮了凉茶,心中燥气稍稍平复,道:“怎么说?”
青暮道:“公子恕小人多嘴。小人愚笨,不懂哥儿姐儿许多脸面上的礼仪,但平日里跟女使们多有交流接触,也勉强懂一点姑娘家的细腻心思。公子细想,表姑娘刚来府上那阵,也是谨小慎微,处处避让,然大娘子几乎是将姑娘当亲生的女儿宠着,方方面面无有不好,是以后来姑娘便也渐渐放开了,性子活泼又开朗,即使略有娇纵,也是极可爱的。”
“大娘子仙逝后,老太太和方小娘虽待姑娘……不如何,可一面有大娘子分配到身边的得力女使在内相助,一面又有大公子您在外护着,姑娘基本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就算有,您当场惩处了,再哄上两句,她便也不往心里去了。所以表姑娘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大小姐脾气,心气儿高,更要面子。抚琴也当是大家小姐的基本技艺了,弹得好是正常的,弹得差也确实丢脸,可若是连弹都不会弹……”
他觑着谢骅涧脸色,像是稍微松动些。
他继而道:“公子年少中举,又进了皇城司,见过世间百态,心胸眼界自是比常人更宽广的,可表姑娘去年年末才及笄,在此之前甚少外出,只能待在这一方深宅大院里,浇浇花逗逗雀儿,消磨时日,难得出门与同辈人交往,一时不懂得含蓄收敛也是可以理解的。”
“姑娘现在啊,正是需要疼需要哄的时候,纵然公子有意磨练她的心性,也该委婉和煦些才是。姑娘高兴了,让她学什么不成?”
亲情牌同情牌双管齐下,谢骅涧面上的寒霜总算化去。
叹息一声,他道:“是这么个理。而且今日我待她……也过粗鲁了些。她给二表姐个没脸这事暂且放一边不提,我也同样下了她的脸面,实在是气糊涂了。”
青暮不解道:“如果只是因为表姑娘任性,公子应当不会气成这样,难道还有其他争论吗?”
谢骅涧沉吟少顷,道:“我在船上问她为何生气,她不仅语气极差,还唤我……‘表兄’。”
青暮:“?”
“自她来府上,一直都喊的‘阿兄’,再生气也不过直呼我的名字,如今就为了一个外四路的表姐,她居然喊出‘表兄’这么生分的称呼!还把我跟老东西他们一同归为‘旁人’!换你你能忍吗?!”
青暮:“……”
真无语。
原来就为个破称呼。
青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自小服侍在谢骅涧身边,深知这帮公子哥有多难伺候,而今日,对此的认知明显又上了层台阶。
也不算愧对自己每月领的丰厚月钱了。
青暮一边腹诽一边故作惊诧地应和:“竟有这等事!太过分了,简直不可思议!”
“……装得太过了。”
说出自己发怒的根本缘由后,谢骅涧显然也觉得这样是有点小肚鸡肠,于是又喝了口凉茶,转移话题道:“你说得也对,她以前不怎么出门,有点娇养出来的小性儿也正常,等今晚我去哄哄她,再想想办法教她磨磨性子。”
“阿晚聪明有余,耐心不足,我总归没办法一直陪在她身旁,日后她回了慕家那个能吃人的地方,又或者嫁去了哪个花花肠子的夫家,要是还这般任性妄为,怕是要吃亏。”
“公子说得是。”
青暮只得应和。
*
是夜。
银箸与瓷碗碰撞声细碎,方鹭笙侧眸瞧着谢凌数年来淡然如一日的面容,笑着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碗里。
“官人在想什么?”她柔柔问道。
谢凌眼眸微动,随口道:“一些朝堂上的政事罢了。”
方鹭笙道:“官人是得官家重用的肱骨之臣,为朝野政务日夜忧思,鞠躬尽瘁,自是极好的,只是,妾身也望官人莫要因此累坏了身子,看您劳心伤神至此,连用饭都心不在焉,妾身实在难受得紧。”
她蹙起秀美的柳叶眉,眼中满是担忧。
谢凌笑道:“就别说这些场面话来吹捧我了,我想的又不是什么关乎民生的正经大事。”
方鹭笙奇道:“那是何事值得官人如此牵挂?”
“上次烧尾宴过后,乔丫头要议亲的消息也算放出去了,我这边还没做什么呢,慕家人就日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四处打探消息,搞得我都有些紧张了。”谢凌闲闲一笑。
方鹭笙眸光一凝,姿态却是更加柔顺:“堂堂世家,竟被一个小姑娘惊吓成这样,真让人意外,难道他们还担心这小姑娘给他们招来什么灭顶之灾不成?”
“白蚁可蛀堤坝,更何况一个大活人。这孩子领回去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呢。”谢凌随意回道。
眼看这晚饭要吃到尾声,方鹭笙抓紧时机道:“说起乔丫头,她今日还跟骅涧一道出去游湖了呢。”
“嗯,我记得,俩孩子玩得如何?”
“……”方鹭笙欲言又止,面露为难之色。
谢凌放下碗筷,皱眉道:“出事了?”
方鹭笙连忙摆手:“不,那倒没有!……妾身实则也不了解内情,只是看两个人回来时脸色都不大好看,骅涧还叫人从自己书房抱了琴过去,结果出来的时候琴也摔坏了,听下人说……两人好像是吵架了。”
“吵架?”谢凌稀奇道,“出去玩一趟还能吵起来了,还摔琴,为点什么啊?”
谢凌一贯只关注前朝政事,从未向后宅的弯弯绕绕投过目光,这一点方鹭笙也清楚,于是支支吾吾道:“妾身派了下人去打听,下人回来说,可能是因为乔姑娘不会抚琴,在外丢了人,这才发作起来,骅涧也不是个包容的性子,所以……”
她微微斜眸,果不其然看到谢凌冷下来的神情。
这下子,官人也该厌恶那小娼妇了。
她在心中洋洋自得,虽然不懂老太太为何看乔絮晚不顺眼,但总归是好事,谢骅涧如今也跟她有了隔阂,若是谢凌的态度再差点,那乔絮晚就算回了慕家也不会多受待见。
届时无人帮扶,自己再从中挑点事,乔絮晚的亲事和去路还不是被她随意拿捏。
这小丫头片子机灵得很,最好给她下嫁到哪个贫寒人家,送得远远儿的,省得搁在眼前心烦……
然而谢凌脸色臭了一阵,却道:“她的教导之前一直是芷兰负责看管的,后来你再没请人来管教过吗?”他眼神凌厉地盯着方鹭笙。
慕芷兰的名字一入耳,方鹭笙登时浑身僵硬,再见谢凌这反应,她便知道自己玩脱了。
大脑飞速运转,她“砰”的一声跪到地上,手帕掩面泫然欲泣:
“官人明鉴!并非是妾身忽视乔姑娘,不为她请教学先生和嬷嬷。大娘子仙逝后,妾身也有意经手对乔姑娘的管教,但作为一介妾室,妾身纵使有执掌中馈之权也不可随意出府,更不认识多少能够教育世家小姐的先生嬷嬷,自个儿膝下又有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另一方还要顾着对骅涧的照料。”
“官人也知道,骅涧一直因大娘子的死记恨妾身,妾身大半心思都放在如何化解他心里嫌隙一事上,便是有心教导乔姑娘,也实在分身乏术啊官人!”
慕芷兰的死可以说是谢家全家的心坎,谢凌本也不愿多提,此时看方鹭笙哭得这么悲戚,便烦闷地一挥手,道:“行了行了,我又没真的怪你,一会还要给老太太请安呢,哭成这么一副要奔丧的样子成何体统。”
方鹭笙:“……”
她瞬间收了声,擦擦眼泪,被侍女扶着坐回凳子上。
谢凌一根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思忖片刻,道:“这事儿老太太知道吗?”
“白天发生的事,这会应该也已传到婆母那边了。”
“行,那等看看老太太怎么说的。”
谢凌站起身,方鹭笙也顺势站起来替他整理衣服。
白腻的小手滑过衣襟,细指在男人结实的脖颈处流连徘徊,无端生出几分暧昧缱绻。
谢凌捉住她的手,略微垂眸。
方鹭笙眼圈还红着,却并不难看,反而更显娇美怜怯,羞红的粉颊依依靠进他怀里,吐气如兰:“官人……前几日无瑕从书塾回来,说先生夸他了呢。”
“哦?夸他什么?”
“他在课上作诗,先生说他诗词做得比别家孩子都要好,将来……必定是栋梁之材……”方鹭笙眨了眨如水的眸,款款道:“今晚请安回来后,主君要不要看看他做的诗词?”
谢凌会意,一手揽住她柳枝般细软的腰,道:“等请安回来,时候也不早了,无瑕该要睡了吧?”
怀中美人羞涩地勾起唇角,微微踮足,接近他的唇:“无事,他写在了纸上,妾身……可以读给官人听。”
谢凌笑而不语,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青暮:钱难赚屎难吃,王八好当气难受=m=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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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转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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