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极轻,并没有半分要胁迫抑或是责备她的意思,反倒是像在抒发一丝对孩子般的宠溺。
施施的圆圆杏眼睁大,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他:“七、七叔?”
她如在梦中,声音里也带着恍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又遇见了他一般。
李鄢神情微动,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她走向邻近的雅间。
自从梦见那些诡谲的事后,施施一直都对男子有些畏惧。
但此时跟在他的身旁,她却只觉得惊喜欢悦,悬在半空的心也渐渐地落下来。
她应该害怕他的,即便是深宫中不闻外物的内侍也知晓雍王李鄢是个怎样可怖的存在。
但每每遇见他,她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安然之感。
仿佛有他在,这世上都不会再有叫她担惊受怕的事。
雅间的门掩上后施施紧绷的情绪彻底消弭,她取下幕篱落座。
她悄悄地抬眼看李鄢,他仍然带着面纱,琉璃似的眼瞳被遮掩住了,但仅是那显露出来的半张脸庞就俊美得令人要暗自屏息。
他今日兴许也是来游玩,月白色的外衫将他衬得极是清隽。
只是看着他,便觉得暑气也消减了许多。
李鄢的神情不似平日那般冷淡疏离,多了几分长辈待晚辈般的温和。
施施露出一个粲然的笑颜向他问好:“见过七叔,您今日也是来游玩吗?”
她这样说着,却将目光探向了站在侧旁的周衍,他笑着代答道:“不是,殿下今日是因公务而来。”
“啊……”她轻声道。
今日又不是休沐,七叔是朝廷封王,自然有许多需要忙碌的事,也就只有她这样未嫁的小姑娘才有空闲整日游玩。
施施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笨的问题,脸颊也泛起微红来。
李鄢微微颔首,轻声问道:“方才怎么了?”
她没想到他会亲自开口,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方才迷了路,忘记怎么回去了。”
她不敢和他讲险些撞见太孙的事,旋即又紧张起来。
李越比薛允还要善于掩饰,人人都以为他纯孝,有古之遗直的君子之风,任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溺于美色,还因之做出坑害贵女的恶事。
李鄢是她的叔叔,却也是太孙的叔叔。
谁都知道他最是厌恶外家谢氏,而太孙再如何说也是他的亲侄子。
即便是经历过那样真切的梦魇,她仍然没有窥探清楚李鄢与太子、太孙的关系。
七叔他为什么会和兄长突然交恶呢?是为了权力吗?好像也不全是……他若是真的追逐权势,定然早就直接做了皇帝,哪用得着再做什么摄政王?
施施的城府太浅,连思绪都直白地摆在脸上。
李鄢浅抿了下茶,轻声道:“别怕。”
她有些愣怔,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原来竟是在怕七叔吗?施施的手指慢慢地抚上了腕间的幽蓝色玉珠。
被人看透心思合该是羞赧的,但此刻她却放松了下来。
“若有事的话,可以遣人送信到府上。”李鄢低声说道。
施施心中被一阵暖意所笼罩,就像是经冬的花枝突然到了春日,轻颤着落下瓣瓣芬芳,忽而在落在心海里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抿唇笑着答道:“谢谢七叔。”
那双灵动的圆圆杏眼定定地看向他,盛满了信赖,没有丝毫杂质。
她瞧着就像只小雀,稚弱,柔软,且坚定无畏。
李鄢的指尖悄无声息地从玉扳指上抬起,轻轻地取下面纱。
那双颜色清浅到近乎妖异的眼眸像极了琉璃,明净澄澈,藏着流光溢彩的辉光。
被他看过来时,施施的吐息都漏了半拍。
李鄢的睫羽很少闪动,被注视着时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被很认真地看着的。
他的容颜俊美,高鼻深目,白得像新雪似的,偏生又带着几分江南人才有的秀丽之气。
好像将皇族几代人在形貌上的优势全都存了下来,这样的一张面孔,纵是宫廷画师用尽毕生心血也无法描绘清楚。
雅间静默无声,连风的响动都被尽数隔在了外间。
像是为了让她放松下来一般,李鄢轻缓地说道:“上次的事,多谢姑娘。”
施施睁大眼睛:“是我给七叔添麻烦了才对,若是没有我,您定然也能化险为夷。”
她的眼眸澄净透彻,言辞也极是恳切真挚。
“不是这样。”周衍耐心地向她解释道,“情况那样紧急,连殿下贴身的侍从也未能发觉异常,如果不是姑娘及时搭救,只怕势必要令那恶人得逞。”
他朗声说道:“现今真凶尚未查清,只能先委屈姑娘莫要声张,陛下已有口谕,待到水落石出之日,定然要给姑娘最高的奖赏。”
施施展露笑颜:“能帮到殿下我就很开心了。”
李鄢又做了一个手势,那名隐匿在暗处的侍从便近前来献上一只小巧的檀木匣子。
他没有将匣子打开,而是直接送给了她。
“一个礼物。”他轻声道。
他神情舒展时的模样太过俊美,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泛着莹润的辉光,加之他今日穿的是广袖宽袍,真真是如仙人一般。
她双手接过,礼貌地向他道谢。
但在李鄢侧身时,他的袖角似乎是无意擦到了桌案上的杯盏,茶水倾洒在地上,晕染开一片深色的痕印。
施施的衣袖也被溅到了一些,所幸她穿的是深色的衣裳,看不出来什么。
“没事,七叔。”她下意识地先扶住他的手臂。
电光火石间,施施完全没来得及去想李鄢的袖上为何没有溅到一滴茶水。
看向他那双澄明的浅色眼瞳时,难言的酸涩在她的心中蔓延开来。
她幼时便听人说过,若是他当年眼眸没有受伤,无疑会是下一任的储君。
他那样好,但命运待他却那样残酷。
李鄢神情如常,只是取来一方崭新的蓝色锦帕放进她的掌心:“衣服有湿吗?”
施施将那帕子按在小臂上,轻声说道:“没有,谢谢七叔。”
她也没有想到短短几日,自己就学会了说谎。
先前说句掩饰的话都要慌张,现今在李鄢的跟前她都敢骗人了。
施施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也要变强大起来,她也想保护七叔,虽然她现今只是个柔弱的姑娘。
他带上面纱,亲自送她回去雅间,又看着她上马车离开才回身。
踏出廊道时施施的心中还有些紧张,生怕一抬眼就会看见李越,但直到她上马车都没有瞧见他的丝毫踪影。
她离开后,李鄢的神情再度冷淡下来。
众人扈从上来,将他的身影挡得密不透风,与之同时到来的是身着玄衣的军士,本来歌舞升平的金明楼霎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笼罩。
今日遇见施施其实是个意外,正午时他从东宫离开,才知晓她竟也来了金明台。
侍从匆匆回王府去取那早就备好的檀木匣子和锦帕,他倚在二楼的栏边,春日的暖风拂过面庞,姑娘的娇笑声甜软,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十年前的旧事。
那是他自眼疾后出席的头一次宫宴,他屏退了侍从,漫无边际地沿着湖畔散步。
快走至临水阁时,忽然被一小姑娘撞了上来。
宫人们急忙跟上来,讶异地看向这个自花丛后跑来的稚童,生怕她冲撞到雍王,又怕雍王不小心伤到了她。
要知道能出席皇帝寿宴的,无一不是钟鸣鼎食的勋贵人家。
李鄢也有些无措,在诸王中他是年幼的,而外家谢氏几代单传,同样没什么小孩子。
她似乎在哭,小姑娘的哭声细弱,听起来比猫儿还要稚幼。
他靠近了听,才听清她唤的是“娘亲”。
李鄢心中仅有的一处柔软被突然地触动,他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学着宫中的嫔妃那般温声哄道:“囡囡,不哭了。”
她轻得像只小雀,柔柔地将头垂在他的肩头,渐渐止住了泪水。
他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却还是觉得她有些过分地乖顺了。
等到她在他的怀中睡过去,她身旁服侍的人才急匆匆地赶过来,那奶娘当即就跪匐在了地上。
这时李鄢才知道她便是施施,他名义上的表侄女。
没多久她父亲也来了,新袭爵的卫国公谢观昀谦逊地向他行礼道谢,却连半分目光也没有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是后来侍从向他讲起来的。
他听完后静默许久,最后只问了一句话:“施施的发饰是什么颜色?蓝色吗?”
霎时间,整个内室都静了下来。
李鄢收回思绪,将面纱重新戴上,遮掩住那双太有蛊惑性的琉璃眼眸。
“李越呢?”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侍从战战兢兢,不敢将实情直接说出,用了相对温和的措辞:“回禀殿下,太孙正在雅间里休息……”
但李鄢的眉还是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众人皆知他最是寡欲冷情,不喜这些声色犬马之事。
他的手指搭在手杖上,轻声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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