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湿地很美,他们的营地靠近水边,晚风吹过很凉爽,头顶传来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
他们面前摆着一束假的篝火,没有热量,但提供光源。
暖光打在叶一的脸上,他原本凌厉的五官显得柔和起来,篝火在他的瞳仁里跳动,变成他眼睛里的一朵光。
Sean作为财务部为数不多的男丁,承担起了烤串的重任。大老板还没来,但大家都饿了,许阳秋干脆放话让大家先开吃。
下午游玩的时候,叶一单独把小露叫到一边,跟她聊了许久。
Sean看见的时候人差点爆炸,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抓人,三个人围上来,才摁住这位认真负责的公司制度“守护者”。
跟叶一聊完之后,小露倒是没表现出什么难堪或是激动的神色,依然活泼地与大家玩笑。
只有了解内情的许阳秋注意到,小露后来一直跟叶一保持距离,没再说那些勇敢直球的发言。大伙儿开他们玩笑的时候,她都只是跟着笑笑,没有搭茬。
这一群人精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谁也没再cue他俩。
许阳秋望着远处层层叠叠水杉,闻着烟熏火燎的烤肉香气,暗暗在心里感叹,这姑娘是真大气又可爱。
叶一转过头看她,眼睛里的光与她的倒影重合:“想吃什么?”
“我不吃别人做的饭。”
许阳秋说完发现这话有些歧义,也跟叶一已知的情况冲突。
果然,叶一问:“你不吃?”
许阳秋头一次跟别人解释她逻辑混乱的饮食洁癖:“我不吃任何被我看到制作过程的、别人做的饭。”
她叹口气:“我之前更夸张一点,只吃我妈做的饭,后来我妈生病,我一直在进行心理咨询。咨询师让我不要想象,不要深究食物的由来,所以治好了......但没完全治好。”
叶一沉默片刻,偏头问:“那你留学的时候怎么办?”
许阳秋难得睁大那双细长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留过学?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吧?”
叶一顿了顿,略显生硬地偏过头,看向面前的假篝火。
许阳秋想伸手把他的脸掰过来,碍于周围的同事才没有上手,她直直地盯着叶一,她十分确定叶一的余光里有她炙热的目光。
果然,叶一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
又盯了不到十秒钟,叶一就屈服了。
“我......我学费被抢走的时候,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篝火的光被烧烤的烟雾具像化,叶一伸出双手去拢,把一束虚无缥缈的光握在手里,不敢高声说话,唯恐惊走手中的虚无:
“那天我碰巧混进一群大四学生里,看到你代表卡索返校宣讲。你当时先介绍了自己的经历,说你本科毕业后,就去英国留学了。”
许阳秋感叹:“不愧是天才小叶,过目不忘。”
“不是我记忆力好。”叶一的手依然紧紧攥着:“礼堂里有上千人,但台上只有你一个。”
许阳秋没有回答他的话,望向远处嬉笑的同事:“都快八点了,老板怎么还不来?”
“所以你留学的时候,都吃什么了?”叶一生硬地拉回话题。
许阳秋苦笑:“留学期间,我每天只吃那种加热即食的冷冻食品,主要是披萨......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披萨了。”
说罢她嫌弃地咧了咧嘴。
“你一直在吃我做的食物。”
叶一说的是个平铺直叙的陈述句。
“对。”许阳秋轻叹口气,又笑着坦白道:“在某种程度上,你和我的咨询师一样,用一些不太常规的办法治好了我。你总给我一种......很干净的感觉,所以我还挺喜欢吃你做的饭。
刚去治疗洁癖的时候,咨询师让我把外卖当成另一种速冻食品,我一开始嗤之以鼻,觉得人怎么可能自己骗自己呢?”
“后来我才意识到,很多时候人就是要靠着欺骗自己存活,太诚实的话......伤身体。我第一次见你,就跟你说‘人要对自己诚实’这种话,我那会儿大概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没过多久,这想法就被我推翻了。”许阳秋见到远处有一辆价格不菲的小轿车,打着远光灯开进来,便撑着露营凳的边缘站起来,“我现在回看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幼稚,你也别记着了。”
叶一猛地站起来,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走。
“......干嘛......”许阳秋语气无奈。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叶一的眉头不安地皱起。
“不是坦白局吗?”许阳秋很耐心地回答,任由他拦着自己,“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用老是想着仰望别人,也不用把别人随意的几句话奉为圭臬。人和人之间没有差别,都是糊涂一阵,再清醒一阵。连说话的人都可能推翻自己的话,你默默记在心里,图什么呢?”
远处的车开到了营地旁,看起来不像是CEO季总的车,但财务部的众人都凑过去了,包括Sean。
烧烤师傅离岗,因此几串肉和青菜在炭火上变得焦黑。
趁着大家没看这边,许阳秋抬手轻轻拍了拍叶一的肩膀,半开玩笑道:“别拦路了,小天才。”
叶一侧身让开,视线却没有离开她的脸。
那果然不是季总的车,而是小徐董的,两个人下车后,直直地朝着她这边走过来。
许阳秋堆起一个笑,快步迎上去。
CEO季总必然会在部门团建时露脸,这并不稀奇,但小徐董来参加团建......这就很稀奇了。
财务部众人正襟危坐,硬是把露营椅当办公椅,坐得十分严肃,就差掏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办公了。
许阳秋心里升腾出一些不详的预感。
“感谢”小徐董,围炉夜谈硬生生变成了围炉开会,几口啤酒下肚,小徐董突然开始讲那套又臭又长的企业故事,以此给员工洗脑。
这一套企业故事许阳秋听了很多遍,都快背下来了。
但她不介意再听一次。
小徐董穿着某个知名运动品牌的收脚裤,脚踝上的肉从裤脚露出来,被皮筋勒出褶皱,和众多的油腻中年男一样。
他也和众多油腻的中年男人一样,喜欢以“你们不知道”为开头来讲故事。
“你们不知道卡索曾经的艰难,也不知道卡索曾经的志向......你们只看到了卡索如今辉煌的成就。”小徐董将手里的啤酒举向天空,“你们没人知道,【0号算法】最初什么都不是......没有我的父亲徐董,那就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数学这种东西,没有应用场景,那就是垃圾。”
他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你们知道卡索的起点是什么吗?”
比团建的时候听老板讲话更晦气的,只有团建时被老板提问了。
财务部的各位人精,各有各的应对方式。
Vivian歪着头,努力做出一副困惑的样子。
Sean低头盯着面前早就冷掉的烤串,仿佛能用“镭射眼”把它加热。
实习生小露倒是没什么手段,她眨巴着大眼睛仰头看向小徐董,她显然是笃定在这种场面下,实习生是最安全的存在。
“许总。”小徐董果然点了许阳秋,“你知道,你说。”
许阳秋曾经无数次被他点到,无数次十分优秀地回答了正确答案:“卡索的起点是———”
0号算法。
“是物流。”
许阳秋又一次说出了错误的正确答案。
“不错,当年我的父亲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那时没人认同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就像没人相信购物会从实体转化至线上,那时也没人相信,运输这么原始的行业能与互联网结合起来。”
许阳秋坐在小徐董正对面的位子上,他目光时不时会扫过她的脸,她只好努力绷紧面部肌肉,作出认真听讲的表情。
这会儿脸有点僵,但也不能揉。
小徐董振奋地举起右拳:“自那一天起,毫无意义的算法,变成了物流精准实施的轨迹。人们开始在PC端,甚至在移动端购物......而我们卡索,积极地拥抱变化,将GPS与物流完美结合,占据了当时的蓝海......”
“卡索这一路走来......从来都不容易。”他抬手擦了擦半点水痕都没有的眼角,“用我父亲的话说.....当年的卡索,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经典煽情来了,许阳秋腹诽。
“我父亲的合作伙伴,是个只懂算法,不懂市场的IT......他一味地钻研技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我父亲徐董尊他、敬他,视他为挚友。早期,我父亲将百分之八十的股权都交给他,甘居人下,为他开疆扩土,冲锋陷阵。”
她嘴角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嘴角机械地摆好角度,就仿佛她不知道这个合作伙伴是谁,仿佛这个合作伙伴与她毫无关系。
小徐董几乎捶胸顿足:“我每每想到这里,都替父亲不值。我父亲付出了百般努力,合作伙伴却不停地作出错误决策,甚至害得公司危在旦夕......是我的父亲,变卖了全部资产填补空缺。即便这样......我父亲依然选择信任,他相信【0号算法】不止是无用的演算与证明。”
“直到那人因病去世,我父亲才迫不得已收购股权,独挑大梁。”小徐董饮下一口啤酒,“在失去挚友,公司濒临破产的双重打击之下,徐董顶住了压力,做出了向物流定位转型的重大决策,这才让卡索走到了今天。”
许阳秋目光直视小徐董,没有半分躲闪,毕竟这么久的“两面人”也不是白当的,她甚至带头鼓了个掌。
小徐董的故事讲完,大手一挥开始升华:“我讲这个故事,不是让你们忆苦思甜,更不是让你们搞什么个人崇拜,我是想跟你们灌输三个观念。第一,信任你的战友。第二,对彼此忠诚不二。还有第三,顺应时代的变化。”
等他讲完,许阳秋清楚地看到好几位同事偷偷用手遮住嘴巴,打起了呵欠。
小徐董没说几句实话,但史书永远由胜者书写。
这些话就是刀子,扎入她空荡荡的胸口,白刀子进白刀子出。
她其实挺喜欢听的,因为每听一次,她“夺回公司”的信念就会更强一分,甚至生出了几分自虐带来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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