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欲言又止,良久方歉然道:“这些年……当真是委屈你了,阿妧。”
见他如此,菱歌浅浅一笑:“父亲尽可直言。”
“原是我对你不住,可如今正需这层便宜,”
父亲止了止,继而殷切切地瞧着她道:“阿妧可愿代我去偃州,替我转交你大哥一样至关重要之物么?”
她到底松了口气,不是坏事便好。
虽这么想着,她仍十分忐忑:“可阿妧从未出过远门,当真能帮到父亲么?”
她话音一落,便见阿娘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起来,似是十分痛苦。
菱歌连忙轻轻去抚她的胸背,柔声慰道:“阿娘不哭,阿娘是怕我一人出关遇到危险对不对?阿娘放心,阿妧长大了,不怕的。”
一双粗糙的大手又覆上了她的发间,便听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后却叹道:“原是无亲信可用,纪府如今群狼环伺,事关重大,外人不曾见过你的样貌,为父只能信你。”
和蔼的将军眸光温柔,转身将一旁独自伤怀的妇人紧紧抱住,轻声安慰,“盈娘莫要担忧了,你瞧,你将我们的阿妧教导得多好啊,她来日便是离了我们,亦定能有所作为。”
不知为何,菱歌心下亦卷起惊涛骇浪来,汹涌得似要将她狠狠拽入漩涡之中,可有一丝理智仍在告诉她,不要走,不要走!
她勉强定下心神,试探道:“父亲要阿妧去送的,是何物件儿,竟如此要紧?”
父亲神色复又凝重起来,兀自从袖中取出一方朴素的黄木匣子放到她手中,严肃道:“阿妧无需多问,切记要保管妥当,万无一失地送到你大哥手上!”
心中的风起云涌便轻易地被这方肃厉压了下去,她忽而觉得,自己任重责切,无论无何,也不能叫父亲和阿娘失望呐!
因而她抬眸坚定应道:“阿妧都听父亲的。”
因而父亲命她今夜便简装出发,她亦不再推脱,旋即转身乖乖地收拾起行装来。
原也没什么好带的,不过几身素衣裳,几斛眉黛,三两根素簪,再有一把袖弩,无非是些用来伪装和防身的物事罢了。
寻簪时,她忽而发现了妆奁上那只风铃,便随手拿了个空匣子,不动声色地将风铃放了进去,不再去管。
收拾完,她回首一瞧,房内早没了父亲的身影,想是去了外头准备其他事宜。唯有阿娘独坐烛灯之下,静静地、细细地为她绣着一条雪青色的织花帕子。
菱歌绕到她身后,轻轻为她捏起肩来,一边笑:“阿娘,天色暗了,不必再绣啦,原也用不着如此精细的帕子。”
阿娘却牵起她的手,嗔怒道:“傻丫头,阿娘这么久没给你绣帕子,倒惹得你不稀罕了是不是?”
“哪有,傻丫头分明是怕阿娘辛苦!”
不等她们母女多说几句,便闻父亲低声催促道:“阿妧,该走了。”
这一道促语,生生地叫阿娘深深刺破了手指,几滴鲜血悄然落下,登时便攀上了那未绣完的帕子,在无暇的玉茗花瓣上洇成一幅诡异的新画。
菱歌见状忙取了绢布为她处理起来,蹙眉心疼道:“阿娘,别绣了,这样就很好,阿妧很喜欢。”
细细包扎完,便听门外又唤道:“阿妧?”
菱歌一声应罢,便抽出阿娘手中的帕子,又轻轻地拥了她一下,柔声道:“阿娘,女儿走了,珍重!”
暖黄的烛光洒在妇人面上,映出满满的泪花来。
或是因了屋内昏暗,少女终究未曾瞧见,只快捷地换了身黑袍,便轻步融入了阴沉无月的夜幕之中。
这一路静得出奇,及至暗门口,纪尧方将一封手书并一个小包袱递给菱歌,轻声道:“阿妧,为父要嘱咐你的,尽在此信中,待出了城,安全了些,再打开细看。这包袱里是你的通关文书,还有一些盘缠口粮,这一路艰苦,你要好生收着。”
菱歌颔首接下,又垂首告别:“父亲,阿妧这便走了。”
她看不清父亲的神色,却见他伸出温暖的大手抚了抚她的肩,轻快笑道:“去罢,阿妧,去罢。”
而后将她扶上了门外简陋的小轿,又同轿外戴着斗笠的灰衣车夫小声叮嘱道:“老七,定要万分小心,莫要露了破绽。”
“是,将军。”
她小心掀起轿帘,只见那车夫侧身轻一扬鞭,便清晰可闻悄然的夜色中破出一声凌厉的低吼。
她并不认得那车夫,只是父亲既信他,叫他担此重任,那他必也是极厉害的,必也是她该信之人。
故而少女的心亦微微松快起来,这便扯出一个笑,从窄小的轿窗中探出头去,扬言道:“父亲,阿妧不会让父亲失望!”
可小轿已然疾疾地驶了起来。
少女的声音便如一抔细沙,轻易便被凛风吹得四散。
不知父亲是否听见了她的承诺,她便仍探首向后望着。
犹可见身姿魁梧的沙场名将依旧如一座高山,负手立在寒风中岿然不动,而那和蔼的脸庞,却无论无何也瞧不见了。
*
厚重的殿门忽而被狠狠推开,惊起满地的尘灰,呛得门外众人霎时捂鼻轻咳起来。
太后连连退了几步,见那团沉积一月的繁灰复又了落地,方蹙眉不悦地踏入这一潭死水。
便如死水,赫然一片荒废般的狼藉,桌椅颠三倒四,被衾满地堆叠,僵硬的馒头散在各处,而那唯一的活人,就似其中的一尾蔫鱼,正裹着薄被蜷在窗下一动不动。
“都瞎了么!还不快去把长慎王殿下给扶起来!余下的赶紧把掬兰殿收拾干净!”
见太后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不敢再进一步,红莲便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侧过身眸色锋利地睨了一眼其后四个宫婢,厉声示意。
“是,姑姑。”
为首的两个宫婢玉屏与玉琴应了声,这便上前将地上的人好生扶坐起来。
那人似是早已醒了,轻易地便被摆弄扶起,原本侧着的头缓缓正过,杂乱的黑发被带着左右散落在玉屏玉琴手上,竟实实地叫她们骇了一跳。
她们自进宫在太后跟前侍奉,已有十年之久,究竟也不曾见过那金尊玉贵的长慎王被折磨成这样一副浑然似失了三魂七魄的空壳呐!
那双昔日含笑点点的凤眸此刻空洞地半阖着,无光的瞳仁被窗外的日头刺得轻颤,青黑的胡茬亦覆上了他素来白净的俊容。唯有他瘦得微微凹陷的面上,那几缕随鼻息颤动的碎发,是他还活着的实据。
忽闻红莲一声轻斥:“愣着做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方一同作力将那木偶般的男子提至站起,又将他好生扶至了太后跟前。
太后见他如此,心疼地牵了他垂落的手,慈蔼笑道:“明瞻,饿了罢?皇祖母带你去吃午膳。”
无人应她,甚至青年无神的目光都未落在她身上,浑然飘至了大敞的殿门之外。
太后薄唇轻颤,不可置信地掐住他的双臂,连连晃着,又唤了数声:“明瞻?明瞻?”
仍旧无人应她,仍旧,似唤着一桩沉木。
端庄的老妇人当真害怕起来,又目眦尽裂地朝着红莲怒道:“蠢货!还不快去寻太医!”
红莲连忙应声退下。
玉屏扭头瞧了瞧未曾恢复如初的寝殿,垂首秉道:“娘娘,此处灰重,不若将殿下扶去偏殿休息罢。”
太后仍未缓过劲来,只怅然若失地颔了颔首。
她未曾想过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会如此忤逆,更未曾想过她精心培养的储君之选,来日帝王,会因了一个女人,将自己祸害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既如此,那便只得由她来做恶人了。
她眸色一暗,死死盯住那青年渐渐被扶远的身影,凛如寒霜。
*
数不清究竟在那窗下度过了多少个昼夜,只知此刻朦胧之中不再是刺目的白昼抑或骇人的凉夜,倒似是竹青色的锦帐,周身亦不再是一片冷硬,却是柔软温暖,叫人留恋。凝神去听,再听不见昏鸦的哀鸣,竟恍惚可听见些人的谈话。
一人说:“殿下心气郁结,又连日挨饿受寒,体虚不已,心脉无力,状若离魂。此后定需好生服药静养,方不至落下病根。只是重中之重……娘娘慈爱,需多劝殿下平心静气,否则,必受其害啊……”
片刻,另一人应他:“予知晓了,退下罢。”
话音落下,有人将柔软的手覆在他额上,同一旁的人说:“殿下发起热来了,快去熬药罢。”
他这才发觉,当真是热呐。
可额上又胀又烫,被衾之内的身子却又凛如寒冰。
许是因了连日来,连日来夜夜梦魇,平明惊醒,又紧紧捂着一身被骇出的冷汗再不肯睡,熬至夜间方昏沉过去。许是因了此故,实实地叫他伤起寒来罢。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十分困倦,却忽而被灌下了一碗极苦的汤药,又将他生生呛醒。
面前的人将他轻轻扶起,一下又一下地抚着他的背,既温柔又耐心。
他的眼皮很重,勉强只能掀开一丝缝,故并不能看清那人,可鬼使神差地,他竟忽而很想唤一声娘。
只因了常听人说,这世上唯有亲娘才会这般温柔又耐心呐!
可他好似,从没有娘。
你听面前那人说什么,“明瞻,皇祖母给你做了虾仁羹,起来吃些罢。”
又呜呜咽咽地哭着,“明瞻,皇祖母错了,快些好起来罢!都依你!全都依你!”
便可知,他的娘亲并未出现。
然而那人却同他说,依他。
因而他撕扯着干裂的唇,笑问:“当真依我么?”
那人如蒙大赦,紧紧搂着他泣不成声:“依你,都依你!明瞻啊,别再这么吓皇祖母了啊……”
他精疲力竭,只得往那人肩颈处靠了上去,却依旧笑着求她:“我想去见她,我想同她在一起,皇祖母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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