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炬在栽赃裴誉亭这事上做得准备自是十分充足，人证物证具在，且那奏折之上言之凿凿，任谁看了都会将此事确信无疑。
先前裴誉亭和尹子同也将此事做了缜密的对策，加之他在皇帝那向来又颇得信任，如今即使正主不在，只由尹子同将他先前写好的奏疏呈上去也能大体解了裴府之急。
只是如今裴誉亭不知所踪，圣人的气并未消得完全，虽将关入牢中的裴府中人尽数放出，但却仍将他大理寺卿一职革下而给了聂荣。
在这场交锋中哪方都没讨到先前预期的好处。
萧炬虽将大理寺收入了自己一派，但未知裴誉亭是否会哪日归来，这也终归是个潜在的麻烦叫人心中不安。尹子同保下了一府人的平安却丢了自家少卿的官，心中也是说不出滋味。不过转念一想，裴誉亭定然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如今他留下奏折离开长安，定然也能料到自己会被革职的结果。
当时萧玥求见皇后未果后只能随着裴府人被关进了大牢，出牢以后却一连去了几次凤仪宫都吃了闭门羹，这让她心中极为恼火。
如今驸马也不知所踪，她在府上没了忌惮之人竟也能过得自在。
不过最让她宽慰的一件事便是萧瑾的际遇了。
虽说她早已嫁去了西戎而对自己形不成威胁，但人就是总有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思在身上。
她便是凭着这事来安慰自己皇后的避而不见。
*****
屋外的天空万里无云，明净的阳光一缕一缕洒在了萧瑾脸上。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已是三日后了。
“醒了？”莫提端着药碗进了屋。
抬手揉了揉眼，萧瑾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屋中看着虽颇为朴素但却拾掇得很干净，陈设之物并不呈一丝不苟之态，而是相反地因着屋中的空间稍显狭小而摆放地有些杂乱。
可正是这恰到好处的杂乱之感给整间屋子添了几分民间百姓的烟火气，反而让萧瑾觉得很舒适。
将被子拉下去了些，萧瑾瞧见了被换在自己身上的干净衣物。
“我可没占你便宜啊。”莫提连忙要解释，“你身上的衣服是这处阿婆帮忙换上的。”
“你现在身子还没恢复，快先趁热把药喝了。”
应了一声后萧瑾便由莫提扶着，撑着床沿坐起了身来。
不过莫提端来的这药汁和她先前所喝的相比却完全不同，这药汁不似那般黑的彻底，而是呈一派半透明的琥珀色，能看出碗底的起伏。这药入口的滋味也不似之前的那般苦涩，隐约间还带着些草原牧草的芳香。
但就在这几日之间，萧瑾明显地感到了莫提周身气场的变化。
先前在暗无天日的牢中她所感知到的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而此时已是多了许多稳重了。
端着药碗的同时萧瑾偷偷抬了眼去瞄他，只见他下巴上的胡茬连成了一片，呈出淡淡的青黑色。
一晚苦味不甚重的药汁下肚，她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二，可刚到口中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
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身来，莫提径直道：“你不用安慰我，我也已经都想明白了。”
“人已经死了，再怎么悲痛也是无济于事，但我只要活着便有了替他们报仇的机会。”
他的拳心骤然收紧，“我一定会替他们报仇的。”
“父亲是打退过无数敌人的大英雄，我定然不会叫人将他的一世英明辱没了去。”
望向那张面庞，萧瑾心中也一时百感交集。
这是她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地方清晰地打量莫提的面庞。
正值十八岁的年纪，少年人的意气还十分鲜活，即使在落拓不偶之时仍存有豪宕磊落之气，只是多了些仇恨所赋予的犀利来。
但细细算来，莫提对她的样子却有几种不同的记忆。
第一次见她时是在迎亲的宫宴上。
她以袖掩唇饮下杯中酒的动作带着少女的娇憨，却全然没有他想象中中原女子的矫揉造作之态。
第二次相见时是婚典之上。
她作了全套的西戎装扮，但却不同于西戎女人膀大腰圆的雄壮。那厚重的西戎袍子被她传出了空灵秀润之感，华艳而不失本真，娇美却不移坚毅。
第三次见她时便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大牢之中了。
出牢后他被仇恨冲得头脑发昏，是她死命拽住了他，一语点破目下的处境让他恢复了理智。若当时没有她在场，保不准他此刻已然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再一次细细看清她时便是携着昏迷过去的她找到了这处僻远之地暂作安顿了。这清丽的双颊已然陷下去了不少，身板也跟着愈发瘦削。
只是他的注意却总被那双眸子不受控制地吸引了去。
分明清澈见底却又总给他一种洗削凡尽之感，疏朗而单薄。
二人皆无话，在某个瞬间心照不宣地打量着彼此。
最后仍旧是莫提率先打破了这沉默。
“饿了吧？”
“阿婆熬了羊肉汤，你快些起来去前面屋子里吃些。”
一阵一阵的鲜香之气冲击着萧瑾的口鼻，让她十分恍惚。
这西戎的阿婆笑得和蔼，拿过碗替她盛了一晚汤。
腹中虽早已是辘辘饥肠之态，但她的食欲却并不十分旺盛，吃的也不多，但胃中那种温热的充实之感却让她很是舒服。
这阿婆离开屋子以后，莫提给她讲着这几日他所打探到的消息。
“整个王宫现在都已被格日亚所控，他已下了通缉令在全国范围内追捕我。但是你放心，这阿婆是我乳母的姐姐，断不会出卖我们，此处又距离城中较为偏远，他们一时也找不到这处来。”
“据我目下所知，父亲的一些旧部虽表面上归顺但心里却对格日亚不是真正的服气，若我将他们召集起来攻向王宫杀了格日亚也还能有些胜算。”
将莫提这副认真筹谋的样子收入了眼中，萧瑾的表情严肃下来，她开了口道：“那攻下王宫之后呢？你想好到时怎么那个摊子了吗？”
“格日亚是现在的王，你若杀了他便一定会再度让王宫陷入混乱，届时群龙无首，你也无法独善其身。”
莫提一滞，显然没想到这看起来娇弱瘦削的汉人公主竟会考虑地这般周全。和军中的老人比起来他虽资历尚浅，但也并非是有勇无谋的匹夫。
将声音压低了些，他道：“自然是想清楚了的。”
“我欲取而代之。”
同他一样，格日亚也是牧额佳一族的人。
他是塞亚仁的哥哥，也就是莫提的大伯父。
“我大伯父这个人我也算了解，他骑马射箭虽是一把好手却并不擅长治国理政。且他这人心胸又狭小，容不得别人比他厉害，他若是在这王庭重做了主也是断了一众能臣良将的活路。”
“不然我父亲也不会死。”他眼中泛起了仇恨的波澜。
“思来想去我也再想不出什么别的合适之人，况且本来也是我父亲先得了这王位，由我继承了去也是理所当然。成王败寇自古便是草原上的规矩，谁也多说不了什么。”
眼前之人的魄力倒是超乎了她的想象，萧瑾听了这番话也是十分赞成，她勾了勾唇角道：“既然你已思量周全，那我便先行拜见未来的西戎王了。”说着身子前倾，行了一个西戎特有的屈臂礼。
被这动作引得发笑，莫提转而真诚道：“多谢公主那夜点醒了我，若我当时脑子一热冲进宫去如今肯定落得一个无人收尸的局面。”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见他这般坦荡，萧瑾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半开玩笑道：“那我可就要携恩求报了。”
“公主但说无妨。”
“我来时从长安带来了两个贴身婢女，名唤暮桃和棠雨，想早日将她们从宫中救出来。”
摆了摆手，莫提当即道：“放心吧，她们目下没有性命之忧。”
“你的婢女侍从都关在宫中的那处牢中，王宫连逢两次变故，正要交接的事数不胜数，现下还都顾不上她们。”
“待我攻入了王宫便立刻将她们放出，届时你们便可主仆团聚。不过攻入王宫这事也还需迅速些，趁着格日亚在朝中还未站稳脚跟，我的胜算才能更大些。”
又将目下能召集到的人马和王宫中守卫的数量算了一番，情况却是不容乐观，二人一番思量后所得出的唯一法子便是得有人将王宫中的注意引开。
“那我去吧。”沉默了片刻的莫提开了口，“得知我的消息后格日亚定然会加派人马来捉拿。”
“不可。”萧瑾摇了摇头道。
“虽说你确实能引去些人马，但却也能引起格日亚的警觉来，情况紧急之下他或许还会将下面的人手加调一些来。且带兵攻入这事非歹你亲自来做才好，否则到时不能服人，难免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萧瑾所言也着实是个问题。
王宫连逢两变，已然是人心惶惶，那些素日里颇有些野心的人蠢蠢欲动，先前的一些老臣也有的明哲保身辞官养老，朝中早就不是暗流涌动那么简单。若一人发难，难保不会出现其他人趁机揭竿而起的局面。
这着实不是一个稳妥的法子。
“我去吧。”
“我去引开格日亚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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