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他开了口，“公主莫要说笑了。”
“和亲乃邦交大事，并非儿戏。”
“明日过后，我便再难回到长安了。”
“此去千里，此生便是不复相见了。”
他亲眼看着眼前之人眸中的光亮一寸一寸黯淡下去。
“大人会是我在长安最后一个信任的人。”
萧瑾在赌。
赌他一瞬心软，压上了自己飘摇的余生。
二人之间的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如叹息般簌簌作响，加剧了夜晚冷厉的寒气。
“公主保重。”裴誉亭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这样的话说出口的。
心头被无声地拉了一条口子，这口子又无声地向自四周蔓延，让他整个胸腔都痛得说不出话。
“大人……当真忍心吗？”萧瑾不甘心，再次往下追问到道。
原本面向的那双漆黑的瞳孔却转向了别处，月华轻浅，叫她看不清眼前人的情绪。
“夜深了，公主早些回府吧，明日是大喜的日子，耽误不得。”
“大人便这么盼着这大喜的日子吗？”萧瑾将“大喜”两个字咬得极重。
“是盼着我快些嫁去西戎还是快些同我皇姐成婚？”
“我们相处过的这些时日还算数吗？”
面对这连连的发问，裴誉亭答不上来，只能报以长足的沉默。
颈间围着的披风挡不住冷气，萧瑾轻轻打了个哆嗦的同时也被心中的凉意夹击着。
“此去西戎遥远，公主保重。”
向后撤去一步，裴誉亭抬起了手臂欲要合了大门。
眼看着这扇门一点一点地闭合，萧瑾慌了神，一手从外推着木门，一手伸上前去拉住了他的袖子。
“松手。”
一道目光戳向了她。
她知道自己赌输了。
这目光和夜色一样寒冷，迫使她身上的血也一寸一寸地褪去了温度。
有些怔愣，无措之下她甚至忘了眼睛要看向何处。
木门沉重，他的袖角柔软。
初次近见他时也是在一个月夜。
他身上的衣服仍旧有浆洗得一丝不苟的皂角香，只是还染上了几丝熏香。这香气很淡，很轻易地混淆在了黑夜之中。
鼻梁高挺，剑眉斜飞，一如那个月夜。
终究是她多情了。
气力在指尖消散，她缓缓收回了自己的双手，随着她的手腕落下，大门被推动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直到门缝完全闭合。
她的面前只剩了一座高大的木门。
罢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街道冷清，她重新坐上了马车。
听得辘辘车声远去，靠在木门背后的那一道人影却迟迟未曾挪动。
……
夜里的星星闪烁，预示着第二天的万里无云。
翌日一早，天还没有亮意之时萧瑾便被拉起来梳妆。
她这个一向嗜睡的人昨夜竟是为数不多地没什么睡意，此刻坐在梳妆台前精神不济，眼皮一上一下地打架，脑袋也逐渐一低一低的。
近乎是半睡半醒，她任由着宫里来的人替她挽顺了头发，戴上凤冠。
这凤冠金灿灿的，其间镶嵌的宝石不少，尽显天朝上国的富丽华贵。
只是这样的冠冕必定沉重，只是戴着一小会便压得她纤细的脖颈酸痛，有些抬不起头。
轻扫胭脂，细描秀眉，唇点绛色，额贴花黄。
待她再次正式抬眼望向铜镜中的自己时，竟有些认不出来。
陌生的红衣，陌生的妆容。
嫁衣如火，凤冠霞帔。
“公主，您真美。”替她梳妆的婢女由衷赞叹道。
“若是西戎王见了您，一定会挪不开眼的。”
神色淡淡，萧瑾没说话，她身后的暮桃连忙瞪了这婢女一眼。
察觉道自己失言，这婢女慌忙伏首认错。
吉时已至，门外的花轿驾起，格罕措吉和达勒赫尔兄弟二人身着西戎的传统服饰，候在了正门口等着替父迎亲。
象征吉祥的火盆中跃出缭绕着悦动的焰火，萧瑾握着团扇踏过，裙角扬起，染上晨曦的光芒同时也隐隐约约携了一缕火光的温度。
扶着一旁的婢女，由摆好的阶梯缓步上了轿。
脖颈直立，她单薄的双肩撑起厚重的嫁衣，淡然从容，高贵明艳。
虽看不清确切的容貌，但那绝代风华却令人看了就挪不开眼。
“起轿——”
为首之人一声呼起，轿前的八人同时发力，花轿霎时稳稳地升起了半截。
盛大的队伍有序跟从，甲衣兵士护送，尽显威仪与排场。
十里红妆。
端坐轿中，车帘微动，萧瑾目不斜视，由着四周的乐鸣之声穿耳流过。
依着日程，满朝文武皆出行相送，华服林立，无不彰显着大盛对这公主西行和亲的重视。
城中百姓也夹道而迎，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余光一闪，她看见了最前方的帝后二人以及和她一般同样身着喜袍的裴誉亭和萧玥。
心口是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裴誉亭只觉得满街的红狠狠刺着他的双眼。
他向下望去，那顶喜轿火红，如一团烈火向前滚动，轧得他瞳孔生疼。
轿帷以上好的大红彩绸为底，沥粉贴金贯于其上。轿上的木纹也走得是如意纹路，精致非常。花轿四周缀着彩球和流苏向下垂去，随风漂浮摇曳。
“公主金安——”
百姓望向喜轿前行的方向，涌出一道声浪。
心里盘算着乘车的时间，她估摸着前方便是城门了。
真的要离开了。
长安……
经此一去，繁华无双的长安城便真的只能被唤做“故乡”，存在于她的梦中了。
终是没忍住，萧瑾轻轻伸手撩开了车帘。
指尖已被染上了蔻丹，将纤细的五指衬得愈发白皙。
总是习惯了他以一袭玄衣的姿态出现在面前，她却并不觉得这大红的喜袍在裴誉亭身上显得别扭与违和。相反的，这般热闹的颜色反而给他周身一向冰冷的气氛添了些亲和，多了份人间的实感。
只是，他并不是她的新郎官。
再次放眼望向长安，她企图将每一处街景都烙在自己的脑中。
生于斯，长于斯，为国而嫁，也是为长安而嫁。
身为一国公主，受万民供养，自然也要履行护佑万民的义务。
这义务便是代国远嫁，换得两国邦交。
柔弱的脊梁挑起重担，困顿之身将再无退路。
山河无恙，社稷安康。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时至今日，见过这般隆重的阵仗，她才真正明白了“公主”二字的含义。
她竟是有些释然了。
母后在天有灵，若是看见了她以身想换得来的两国安宁，也是会为她自豪的吧。
目光向更远处投去，她的思绪再次变得纷乱。
还有一个月整，便是她的生辰了。
十五岁生辰，是要行笄礼的。
左右母后也不在，无法替她绾发戴钗。
花轿愈行愈远，街景的变换让她有些恍然。
目光游移，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裴誉亭的瞳孔紧紧卡着那间花轿，似乎要将那道倩影牢牢刻在眼中。
他看见了她眼角淡淡的红，一颗心就要炸裂开来。
此时此刻，他多么想一个踏步上前将她从这轿中拉出，而后圈在怀中，拿出自己全身的温度。
一幕又一幕从他眼中闪过，记忆粘稠，拼出她的笑颜。
此去万里……
万里……
大漠苍凉，残阳如血。
他不敢幻想这个单薄的身影独处异乡的悲凉。
如有来世……
来世……
他不敢奢想来世。
此世大抵是皇命难违，有缘无份吧。
若是他真能仗剑而出，劫下她远离朝政是非，相伴天涯呢？
那顶红轿稳稳当当地出了城门，在他眼中化成一个小小的红点，消散在了天边。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便在漫天的鼓乐声中向前行去，拉成一道长线，被无数甲兵簇拥着出了城门。
全程紧盯着泼天的红，裴誉亭的眼底不知何时蔓延上了歇斯底里的猩红。
送嫁的队伍彻底出城远去，街道两旁拥挤的百姓也悉数陆陆续续地散去。
日头渐高，空中却寒冷依旧。
今日是双喜临门的大好日子，送去了和亲的宜安公主，接下来便是一向受宠的瑞安公主与其夫婿的婚庆大典了。
一拜拜天地，二拜拜高堂。
与裴誉亭拉着长长的红绸跨过火盆，大红的盖头之下是萧玥压不住的嘴角。
抬了眼，红锦制的长毯一眼望不到头，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竟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迈过一步的。
身上的红衣如一道枷锁，将他困在“皇命难违”之下。
“送入洞房——”
一桌接一桌的宾客向裴誉亭敬酒，酒盏相撞，处处都是恭贺他新婚的笑脸。
心中的绞痛一刻不停，他无所适从而又手足无措、麻木怔愣地将一杯又一杯酒吞咽下肚。
他酒量一向不弱，手中的酒盏空了又空，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彻底，酒意如潮水般翻滚而来，不知不觉模糊了他的双眼。
最后一口酒下肚后，胃中已是火烧火燎，舌间满满充斥着辣意。
入夜渐深，府中的来人酒足饭饱，已然陆陆续续地散尽。
捏着酒杯，他的步子早已虚浮得有些不像话，途径连廊，右肩毫无征兆地猛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他竟丝毫没感到疼痛。
是酒吗？
可是心口的痛觉却是实实在在地真切无比，久久未能消散。
心疼公主ing呜呜呜呜呜
开始小虐了给大家打点预防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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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 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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