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徐佑诚相识数十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凭他的了解,这位知府大人向来是明哲保身的做派,且二十多年的知府任上,早已磨灭了他的斗志,如今这般,必然是出了十分推脱不了的大事。
马车方在府衙前停下,便有久侯多的差役等着,一路将杨峥领到了知府书房。
一进知府衙门,杨峥便觉得里头诡异的安静。
他思来想去,没明白徐佑诚的意图,便往跟前作揖道:“大人这般火急火燎,不知是出了什么要紧大事。”
“天要亡我,”徐佑诚先是感慨了一番,过后才瞥眼看向杨织造,说道:“老杨,恐怕你我命中,要有此一劫。”
杨峥越发云里雾里,只说:“大人说的,越发叫卑职糊涂了,大人惯来两袖清风,公正严明,无人不知。是谁这么不识趣,要挑大人的是非?”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徐佑诚叹气不已,说道:“你可知那平江府出了大事。”
“是什么大人,卑职竟未听说。”杨峥只觉得一惊,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俗话常说,打断骨头连着筋,牵一发而动全身。
平江织造府他有些交集,但若要查,难保不会牵连其中。
“今早,我去见了皇城使崔密祯,说太后娘娘想给南阳公主添妆,其中有一副千里江山的屏画,要用八十八种蝉花丝密绣,唯独这处,绣坏了六幅。”徐佑诚蹙着眉宇,说道:“这种丝线本就难得,劳民伤财,想来陛下不会轻易绕了。果然,昨日已押送入京去了。”
“所以,这事要落在咱们临安织造府么?”杨峥只觉脊背发冷。
莫说织造局里没有四十年以上的绣工,便是有,谁又敢接这烫手的山芋。
徐佑诚看向杨峥,说道:“只剩一副了,若是一个不甚,临安府上下,都要人头不保。”
杨峥被吓住了,心里又骂了一通赵通,既然办不好,为何不早早上报,如今还要连累旁人。
“连他们都办不到,咱们怎么可能......”
“皇城使说了, ”徐佑诚见他已有些震慑,便说:“不为难咱们。只是......”
“只是什么?”杨峥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可见这事推不过去。
“事还是要办。”
他们临安织造局,若是能有这般本事的人,这么多年又何至于屈居人下。
“请大人明示。”
徐佑诚想了想,说道:“不是常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如咱们广发英雄帖,将这一处单独描出样子来设个擂台,用百两黄金做彩头,这风吹出去,自然能吸引众多能人异士。横竖几个钱罢了,临安府出得起。”
“大人说的是,”杨峥知道这些徐佑诚在自保,他为这事已经出过力想尽办法,若是不成,这罪名横竖也落不到他头上。
说起来,徐峥还是佩服徐佑诚的,能在知府的位置上稳坐三十多年,别的州府隔三差五的贬谪升迁,只有他稳如泰山。
有了对策,杨峥看着便送了口气。
待看到那描出的刺绣,他的头又开始犯头风了。
回府后他先去见了老夫人,家中二弟三弟都已出仕,二弟杨嵘外放江西粮道,在洪都任上,三弟因考功名去年就上京了,如今府上只有大房一家子和二房留下的一双侄儿侄女。
杨峥长子在翰林院,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在京中已安家,次子过了乡试,便跟着三弟一同上京去了,只有那不争气的庶子,考个秀才都落榜了。
杨峥不喜小儿子,见着他少不得数落。
他出了母亲的院子,转角就看见杨璋满面欢喜地从外面回来,当下就有些不顺气。
“站住!”老父亲开口道。
杨璋心下一惊,待四处看了看,才发觉父亲在廊下瞪着他。
他忙躬身作揖,恭敬道:“给父亲请安。”
“你如今只顾着在外头疯玩,连书都不记得读了!”他怒斥道:“前日考校功课,连先生都对你颇多数落,说你每日家迟到,心思不定。家里统共这几个读书的哥儿,你非得烂在泥里,叫别人踩几脚才罢!”
杨峥恨铁不成钢,念他庶出不易,平日里已是多有照拂,谁承想养得这幅不担事的性子。
“儿子已做完功课了,夫子让背的文章,儿子都背出来了。”
“光背出来又有何用,”杨峥道:“解了其中深意,科举才能应对如流!!”
杨璋垂着脑袋,站在那儿不吭声,任凭父亲责骂。
父子置气,苏姨娘忙过来救场。
她朝杨峥欠了欠身,笑着劝道:“璋儿不懂事,老爷莫怪。他原是替我出去办事,这才回来晚了。老爷大人大量,就绕他这一回。”
苏氏是几个妾室里模样最好的,运气也好,生了儿子傍身。
说来后院这些姬妾,杨峥对苏氏还是有些情分的,但如今她养的儿子这般不争气,一时也后悔,早知道当年就狠狠心,不给苏氏养着。
“你且惯着他,等我死了,将来看你指望哪个去!”杨峥拂袖而去,眼不见为净。
苏氏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回去。
说着杨峥便往正房这边来,夫人吴氏正领着四姑娘挑绸缎。
四姑娘也是苏氏所出,但模样性子都像生父,又因从小就养在吴氏身边,比起府里其他嫡出的姑娘,并不差什么。
只是出身却是无法改变的,杨玉芙从小跟着吴夫人生活,小小年纪就懂得看人眼色。
“父亲回来了。”
吴氏一回头,见他脸色不好,见门外夏妈妈笑了笑,就知道多少和杨璋有关。
“谁惹老爷不高兴了,”吴夫人似随口说道,手里却还扯着几匹布料端看着,分明是不放在心上。她拿着一匹湘妃色的云锦,在杨玉芙身上比划一番,笑道:“这个好看。”
侍女递了茶送上来,杨峥一时想着府衙的事,一时又想起杨璋,叹了口气,将茶盏重重搁在几上。
吴夫人和杨玉芙皆是愣了愣,竟不知道他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便挥了挥手叫人撤下去。
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端详着杨峥发黑的脸,说道:“璋儿还年轻,何况三叔不也是二十多的年纪考中的秀才,老爷且再看看,兴许是大器晚成。”
吴氏自己两个都已功成名就,庶子好不好的,当年不叫她养着,如今她也管教不来了,横竖还有他的好姨娘好父亲管教,她乐得清闲。
杨峥自是没脸跟夫人说什么,毕竟当时他做主,不叫杨璋去跟着吴氏过的。
他撇了撇嘴,开不了这个口,只得说:“今儿出了事,我是为府衙里的事不痛快,并非只是为了璋儿。”
那便是迁怒杨璋了,吴氏不免好笑,问道:“什么样的大事,让老爷这么生气。”
杨峥便把今日府衙里的事,告诉了吴氏。
吴氏愣了愣,又听了徐大人的应对之策,如同杨峥一般,一颗心悬了又落下,噗通挑个不停。
“姑父做事,向来有进退。”吴氏安慰道:“既然那京城里来的大人说不为难咱们,想来还是有留有余地的。”
一旁杨玉芙见父亲母亲说话,便退到了外间。
她叫住夏妈妈问了两句,才知道父亲的气和三哥有关,垂眸想了想,还是去见了苏姨娘和杨璋。
一踏进屋子,她就见杨璋在翻箱倒柜。
“三哥哥,”杨玉芙叫了一声。
杨璋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他知道这个妹妹心气高,甚至和他也不亲,从来都是母亲长母亲短,对西苑向来冷淡。
“我同你说话,你怎的不理人?”杨玉芙养在嫡母跟前,旁人见她都比其他几个妹妹客气,只有到了西院这里,这两个和她骨血相连的亲人就不把她当回事。
“四妹妹青天白日里端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杨璋的眉眼也越发冷淡了下来,说道:“我这做哥哥的,竟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四妹妹,值得四妹妹专程跑一趟来说话。”
杨玉芙的心里,大哥二哥才是她的好哥哥,这个和她一母同胞的三哥,既不上进,又不得父亲看重,她自然不愿意亲近。
可再不愿意亲近,这也是她的亲哥哥,时时刻刻提醒着旁人,她是个庶女,亲哥哥不是个聪明的,她这个当妹妹的,自然也不是棵好笋。
“哥哥就算不是为了我,难道就不能为了父亲争气一回。”杨玉芙自然不会提及私心,只说到:“你让姨娘将来靠谁去!”
“靠谁?”杨璋冷笑一声,说道:“我再不济,还是杨家的儿子,大不了将来分出去单过。妹妹倒也放心,我自然会赡养姨娘的。”
他如今手上有田产铺子和庄子,一时半会儿也当饿不死。
杨玉芙跺了跺脚,恼道:“大哥十六岁就中了进士,二哥再不济,如今有举人功名在什么。三哥你就这么坦然,没有功名,母亲将来如何给你说好亲事。”
杨璋冷笑着看她一眼,说道:“依我看,四妹妹是担心自己,不能嫁到好门户吧。”
“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哥!”杨玉芙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谁家姑娘不想嫁个好人家,能叫别人高看一眼。你以为谁都和你们一样,居安不思危么。”
杨璋面容复杂地看向妹妹,只觉得这个妹妹陌生的很,平日里不说话就罢了,一说话就恨不能和他们划清界限,便说:“妹妹既看不上西院,自去多多讨好夫人就是,夫人是世家贵女,想来能成全妹妹的心意。”
“我讨好母亲怎么了!”杨玉芙高声道,到底还是年纪小,沉不住气,说道:“今日我便横了心回了西院,再不回母亲屋子里去,你们是能给我多少的富贵,还是多好的亲事。只恨我不能读书考功名,若是我能出去,未必就考不上。”
“你还挺自信。”
那些读了十多年书的童生,未必敢狂妄自己稳中秀才。
她这妹妹,读过几篇诗文,就敢自称才高,她以为考秀才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么!
“你走吧,既然当时说和我们不来往,今后也不要来往了。”杨璋虽然读书并不上心,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呸呸呸,什么来往不来往的,都是一家子姐妹骨肉的,岂能说这伤人心的话。”苏姨娘进门来,就听见儿子女儿争吵,有些不赞同地看了儿子一眼,安慰道:“芙儿,千万别和你哥哥一般见识。”
杨玉芙只觉得受了委屈,甩开苏姨娘的手,一路哭着出去了。
“姨娘理她做什么,你见她领情吗。”
自然是不领情的,苏姨娘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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