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枕川修行十余载,一共只记住两位师兄的名字:一位是掌门座下的天赋异禀的沈欺言,另一位则是他十年前刚山上时,带他去领弟子服的天赋平平的柳灼雪。
若说这沈欺言是因天赋出众,被身边的前辈们频繁提起,又偏偏跟他同拜入掌门座下,滴水穿石般加深,那么柳灼雪则是一眼惊鸿,黯淡几千春,青青山色再也入不了梦了。
不过可惜,他只见了柳灼雪三年,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如飞鸿踏雪泥。
*
柳灼雪只在陆枕川的记忆里待了三年,如今已过七年,按理来说,柳灼雪的面容应早就模糊不清,可偏偏这几日陆枕川频繁梦见柳灼雪,梦见十年前柳灼雪带着他走过漫山遍野的雪色,来到一座恢宏的山门前,领了弟子服。
柳灼雪肤如凝脂,目若星光,红唇皓齿,身形高挑,头发高束,白皙的脸庞在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色弟子服下映衬得更加俊秀,似笑非笑地倚靠着山石。
陆枕川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以前看过的诗句: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柳灼雪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懒散地问道:“你就是陆枕川?”
“正是。”陆枕川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被柳灼雪半路制止。
柳灼雪笑到:“用不着,我只不过比你早入门了几年,你贵为掌门的关门弟子,无需向我这岌岌无名之辈行礼。”
陆枕川也不坚持,放下手臂,跟着柳灼雪走。对方走起路来也是同他本人一样无拘无束,心怀潇洒意自由。对比之下,显得陆枕川更加安静。
此山甚高,仅有一条小道弯弯曲曲通向山顶,两边长着道不出名姓的树,树也顽强,一副要滑下去的姿态,硬是站了几百年。走了约七八百米,山势陡然险峻,气温骤降,隐隐有雪覆盖,两旁不少杂草伸到小道上,几乎要看不到小道。
“嘿!”柳灼雪朝陆枕川伸出手,问道,“前面山路有些险峻,要不要牵着我的手走?”
陆枕川“嗯”了一声,将手放在对方手心之中。
柳灼雪握紧陆枕川的手,温暖的体温透过皮肤互相传递。
陆枕川生性清冷,一路上基本都是柳灼雪在说话,直到领完了弟子服,他才主动问出了今天的第一个问题:“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刚刚还在滔滔不绝的柳灼雪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敷衍:“杂峰的无名弟子,不必挂念。”
话到此处,惊雷乍然响起,陆枕川惊醒,周围是场景已然变为他所熟悉的屋内景象——他竟是又入了相同的魇。
修仙之人做梦大部分是要预示什么的,大多不是好事,陆枕川一连几天都做了相同的梦,实属让他心神不宁。
修仙路漫漫,谁也帮不了谁,陆枕川自己的梦,只能自己去解。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藏书阁上。
藏书阁位于怀长山山顶,山不算高,亦不险峻,四面都建有通往其的石砖路。其中书籍众多,几乎收录了从古至今全部书籍。书多杂乱,多数弟子看了书忘了原来的位置,来去匆匆,随手一放,倒是为难了后面来看书的人。
藏书阁内,中心处并排放有六架书架,长十二尺,高六尺,共有八十八排,墙壁三侧有排排凹陷,凹陷处放有书籍。每排下侧都标有书籍种类。
陆枕川寻了半天,都没寻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反而在放置阵法的书架上发现了弟子名册。
那名册放得显眼,横着摆放在书架空档处,像是读完书却忘记带走一样。
这种东西不应该是由专门的长老所保管吗?陆枕川疑惑,伸手取下,等出去再交还于主人。
本来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但神使鬼差,陆枕川忽然想打开其一看,看看柳灼雪的名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不由自主地翻开名册。
虽说这弟子名册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但终归是别人的,未经允许翻看实属是不好。
陆枕川反省自己,顺手合上名册。
一上午的寻找未果,陆枕川失望离去,问了不少人才找到管理弟子的长老,上交弟子名册。
“原来是落在了藏书阁!”那名长老激动地从陆枕川手上接过弟子名册。
“长老,”陆枕川行了礼,说道,“弟子想找一人。”
“找一人?找什么人?”长老问道。
“想找这弟子名册上一人。”陆枕川回答道。
“哦!没问题!直接问我便是,你随意说一人名,只要在这弟子名册上,我都能记得!”长老捋着胡子,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想找杂峰的柳灼雪。”陆枕川答道。
“杂峰?你找杂峰的人做什么?”长老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喃喃念到那个名字,“柳……灼……雪……”
长老一皱眉,确认到:“你确定你要找的这人真的名唤柳灼雪?”
陆枕川心脏猛地一跳,面上不表露,回答:“是。”
“难不成……还真有我记不得的人?!”长老边说着,边打开弟子名册翻看。
先在后面翻了几遍,眉头 皱成“川”字,又从头开始翻看,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肯定地说道:“没有这个人。”
陆枕川愕然。
长老见陆枕川表情不对,于是说道:“不止杂峰,其他峰的我也一并翻找过了,就连同名同姓的都没有,你且再想想,或许是时隔太久,记错了。”
“可能因犯错而被划去名字?”
“不可能,这十年来还偏偏没什么弟子犯了大错,闹到要除去名字的地步。要我说啊,大抵是你记错。”
不会错的,那天上山时是漫天大雪,柳灼雪捡了树枝,在白色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他的名字——柳灼雪。杂峰他也去过几次,听见那些弟子唤他“柳灼雪”。
关于柳灼雪的记忆都已模糊,唯独这段清晰无比,绝不会记错。
陆枕川收敛情绪,道了谢,辞别了长老,来到许久不来的杂峰。
杂峰乃是外门弟子的居所,亦是修行之地。地不大,容纳的人却是最多,一小块地,能有十几人打扫。
杂峰门前扫落叶有四位弟子正在扫去落叶,见陆枕川来纷纷行礼,而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陆枕川拉住一人问道:“你可听过柳灼雪?”
“柳灼雪?”弟子思考了一会,答道,“师兄,我刚来一年,尚未识得全部师兄。这名字,我是没听过的。您若是想问,可以问我们的大师兄,他来杂峰已有百年,记性也是极好,定是能认得你说的人。”
“多谢。”陆枕川丢下弟子匆匆离去。
*
“柳灼雪?”杂峰的大师兄想了许久,最终摇摇头,对他讲到,“陆师弟,你应该是记错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陆枕川心中一惊,表面平静地问道:“敢问我当年上山,带我去取弟子服的人是谁?”
杂峰的大师兄失笑:“这我更是不知。你可以去问一问掌门,兴许他还能记得。”
陆枕川:“我记得。”
杂峰的大师兄不明所以,陆枕川接着说道:“是你们杂峰的一个弟子。”
那大师兄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几声,咳嗽几声稳住笑意:“抱歉,如此有失礼仪。只是,你贵为掌门的弟子,掌门又怎么可能让我们杂峰的人带你去?就算不是沈师兄带你去,好歹也得是个长老的亲传弟子才行。”
陆枕川不信,又问了掌门。
掌门略一思索:“那日我告诉你大概位置,你自己一路寻过去的。”
陆枕川有些懵了。他修炼十余载,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
他们在骗自己吗?可为什么要骗自己?更何况他们的神情也不像有假。
那就是有人的记忆出了问题。
可他很快又陷入了迷茫——这个人会是自己吗?但大费周章的在自己脑海里加入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的记忆做什么?
沈欺言刚取得的灵果,一来到陆师弟的住处,就见陆枕川独自一人坐在那无言出神。快走几步来到对方身边,问到:“在想什么?”
陆枕川:“没什么。师兄你还记得当年我是如何去取的弟子服的?”
沈欺言哑然失笑:“这么久远的事情,我哪里能记得?”
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的陆枕川道:“是吗,那我先走一步,告辞。”
沈欺言看着陆枕川的背影,仔细思索一番,还真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对陆枕川远去的背影说道:“不过这里山路相错,寻路较难,应当有人带你……当时好像是一位杂峰的弟子自告奋勇带你寻了路……”
陆枕川停下脚步,手指微微蜷缩:“杂峰的弟子?师兄你确定吗?”
沈欺言:“不确定,过去太远了。”
“那么当时真的有人带我寻路吗?”陆枕川换了一个问题。
沈欺言肯定地说道:“这是当然。”
陆枕川沉默一阵,弯腰行礼:“多谢师兄。”
沈欺言被他这样吓了一跳:“这般大点的事,何故如此?”
陆枕川没有回答,快步离去。
沈欺言不解:“怎么了这是?”
*
山高招雪,此处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山”的怀留山,常年积雪不化,雪摞树梢,树枝瘦弱,支撑不住,碎在地上,如上元烟花,碎成星星点点。
一片白茫之中偶遇一屋,那便是陆枕川的住宅。
陆枕川思索一路,回到住宅,疑虑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
师兄和其他人其中必然有人是说了假话。师兄没有理由骗他,但其他人也没有理由骗他。
陆枕川一时拿不定主意。
外头的雪似乎又大了些许,陆枕川调整好心绪,盘腿坐于榻上,冥想修炼。
*
“你就是陆枕川?”身形高挑的白衣青年绑着高高的马尾,依靠着山石问道,态度懒散。
甚至不用思考,陆枕川知道,自己又入了梦。
不过这次梦境似乎有些不同——他从旁观者变成当局者了。
陆枕川不想回答这个被问了无数遍的问题,直接掠过他,自己上山。
身后之人不怒反笑:“我名柳灼雪。”
陆枕川回头,恰逢新雪霏霏,簌簌有声,远方连绵不绝的雪山如墨晕染,由远及近渐行渐浓,一切好像迷迷胧胧的盖上一层纱布。在这般摸不清看不明的外貌之上站立着的少年似笑非笑,仰头看着另一个少年,仿佛在等对方的回答。
“这是梦吗?”他听到自己如是问。
陆枕川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了,这本来就是梦,无可争议,所以这里的柳灼雪不会给他答案。比起提问,他应该直截了当地说道“这是梦”,可能更容易结束这场不断重复着的梦境。
“你对于梦的定义是什么?”柳灼雪反问道。
“世人内心渴望而不可得或最害怕的事物组成的虚幻。”
“如果你是这样定义梦,那这就不算梦了。”柳灼雪答道,倒退了几步,风雪淹没他的身影。
陆枕川猛地惊醒。
不是那年,也不是那地,他仍旧在自己的屋子内。
屋外仍旧飘着小雪,屋内的茶尚未凉透。
他仍旧是他,仍然未见柳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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