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鬼没有具体形状,若拿人作比,颜琅自爆魂魄大抵相当于断了它四条躯干,主体仍存,但肢体生生焚毁之痛难当,厉鬼境摇摇欲坠,竟是生生撕裂一道出口。
众人趁机从那破口遁出,临走时崔惊厄带上了谢白扇仅剩一个空壳的躯壳。
到底是大小姐父亲的身体,又是受人敬仰的前辈,应当好生安葬。
厉鬼可以在万里悲丘随意移动,为免多生事端,一出厉鬼境,崔惊厄立即放出小美人,谢扶光让卢笑绒又仔细检查了一次,确认谢白扇遗体没问题后,六人一尸攀上龙背由小美人驮出了万里悲丘。
上了龙背,谢扶光绷紧多时的神经总算得以放松,浓烈的疲倦和疼痛见缝插针席卷全身,恍惚间她划过一个似乎很重要的念头,可惜不待捕捉就很快失去意识,再清醒时一天一夜已过去了。
睁眼时是黄昏,她睡在渡业山熟悉的房间,被施过清洁咒,浑身看起来还算整洁,肩膀处敷了灵药,绷带缠得很紧,有点束缚。
她不喜这种约束感,任性将其扯掉,脑子仍混沌着,前世今生分不太清,就要上剑宗寻崔惊厄。
推开房门,舒扬舟正在她院中。
未听见身后动静,他专注看着不远处,那里几个渡业山的弟子在商议下山玩些什么。
“师兄,”谢扶光叫人,“你也想下山玩了?”
“没有。”舒扬舟回神,先看向她的伤,见已止血,便没讨伐她扯绷带的行径。
“我瞧你都看入迷了。”从万里悲丘回来,谢扶光心情尚可,多调侃一句。
舒扬舟笑笑,停顿少顷然后才说:“我是在想,她们跟你也就一般大吧。”
同样的年岁,别的小姑娘在约着好友玩乐,而他师妹刚九死一生回来……
谢扶光揶揄的表情凝在脸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舒扬舟很快抛出下个问题:“伤这么重,不好好歇着,出来乱跑什么?”
“哦,我……”谢扶光刚要说找崔惊厄,脑子后知后觉醒过神,总算意识到崔惊厄已不是渡业山的人了。
她咽回到嘴边的话,只道:“你肩膀还被捅穿了呢,不也四处瞎跑?”
“你想去找崔惊厄?”舒扬舟显然看出她心思,“正巧,人这会儿就在渡业山,议事厅里招摇撞骗呢。”
谢扶光:?!
什么玩意儿?
姓崔的不光混进了渡业山,还行骗行到了他们议事厅!
事实上,崔惊厄已在议事厅待了一天一夜。
谢扶光一晕解千愁,可一堆烂摊子总要处理。
先头出来的弟子们譬如圆脸兄早忘了万里悲丘内诡异,外界那些稳坐高台的宗主门更是闻所未闻,算一算,这偌大修界,知道厉鬼降世的仅他们六人。
而作为六人中最巧舌如簧的崔惊厄,自是当仁不让承担起善后责任。
谢白扇尸首被崔惊厄带回,掀起轩然大波,知仙盟势力将有大变动,各大宗门有头有脸的人物趁夜乘摆渡船赶来,风尘仆仆齐聚议事厅,生动刷新了“修界速度”,生怕少分了那杯羹。
对着满屋子能大出他几轮的老头子,他装出副恰到好处的拘谨,道出加工过的说辞:
“谢盟主得知厉鬼降世于万里悲丘,为防将其惊动,伤及试炼中的弟子,特独自前往镇压,却不料……哎,盟主高义……”
“谢白扇”孤身入万里悲丘不是秘密,入口处许多人都见了,也记得他对缘由缄口不言,是以崔惊厄这淡扯得很合逻辑。
“盟主赶到时,我们六人正在厉鬼境中遇险,生死垂危,盟主一面与厉鬼博弈,一面还要回护我们几个不争气的小辈,这才……”犹记说这话时,崔惊厄一拳锤上黄花梨木桌,似懊恼难自抑,“我们没用!”
满屋子老东西对他的话显然存疑,眯起狡猾的眸子看向一旁的舒扬舟。
舒扬舟:……
“都怪弟子们,学艺不精。”刚包好伤口过来就被迫接戏,他轻叹口气,硬着头皮也低下头。
各宗大能检查过谢白扇胸前伤口,纷纷捋着胡须故作沉吟。
而事实上,他们能沉吟出个屁。
伤口由崔惊厄那式“一寸承让”所伤,以气凝剑,并非实体,相似术法便是大能们也从未见过,只能装得高深莫测,各自浮想联翩。
有关“谢白扇”死因,崔惊厄只推说局势混乱,厉鬼与盟主动作都太快,他没有看清。
他越是说得少,越有大儒为他辩经,不多时,话题已走向玄之又玄的方向。
舒扬舟便是趁这时候溜出来,到谢扶光院中等着叫师妹一道看戏。
“盟主牺牲前,最后交代我们,定要哄骗……不是,我的意思是劝说,”陪这帮各怀鬼胎的老东西扯皮太久,从回来就一直没休息的崔惊厄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抢回话语权,余光又瞥见刚进门的谢扶光,注意力很有想法地偏了一偏,一不留神嘴了个瓢,好在很快反应过来,又接着道,“盟主交代定要将秘境中事,告知修界各位前辈,希望各宗勠力同心摧毁万里悲丘,扼杀厉鬼于萌芽!”
厉鬼降世确是大事,关乎每个人安危。
可他们都知道谢白扇实力,能让盟主折在里头,足见杀鬼之事凶险。
是以崔惊厄说完,议事厅中一片静默。
有的宗主已经在后悔来得早了。
早知非但没好事,还要去送死,他们何必赶着凑这个热闹?
每个人都想别人去送死,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想躲在后头坐享其成,自私且不坦荡。
静默蔓延,空气里尴尬的气息又飘散好一会儿,崔惊厄才“刚想起来”似的:“哦,对了,盟主还说,那厉鬼经过他的镇压,已困死在万里悲丘,不得外出。我们在外面合力摧毁整片界域,想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话如一滴水加入沸腾的油锅,各宗一扫先前鹌鹑样,踊跃得活像这辈子没那么文静过。
逍遥宫宫主慨乐反应最快,先一步扯旗:“盟主牺牲自己做到这一步,逍遥宫自是责无旁贷追随他脚步,如诸位不弃,我慨乐愿担起这领头人重任,确保此行顺利缴杀厉鬼!”
舒扬舟以隔空寄音联络于逍遥宫养伤的黎暨,为他实时转播情况,黎暨扭曲掩面,深深为自家宫主丢脸,只觉腰上伤口更痛了。
既知已无危险,此行便是劳少功高,谁不愿挑这个大梁?
盟主之位空悬,此番若能带头把事情办好,无疑将大增威望与话语权,便是混成下任盟主也是有可能的。
放眼这议事厅里端坐的人,看似道貌俨然,谁又不是怀着这点心思而来?
发言的越来越多,事情却依然无定论,局面走到了与此前那阵静默相对的极端,每一宗都觉得自己当仁不让,争抢这“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先驱者资格。
看着各宗大能你方唱罢我登场,极力抢夺着“戏台”,崔惊厄懒于再维系友善假面,恹然移开视线。
后过来的谢扶光和舒扬舟也沉了脸,在这一霎深切体会到当年轻尘向修界提议合攻螭寐后收获的绝望。
有关厉鬼,谢扶光虽心知它目前仅能活动于万里悲丘,潜意识却仍存隐忧,总觉得有什么被遗漏,非毁去万里悲丘不得心安。
相较崔惊厄,大小姐耐心有限得多,她大步上前,未受伤的右手直接甩出乐命,插在议事厅正中央的地面。
“各位若实在争不出个结果,此行不若还是由渡业山带队,我们速战速决。”谢扶光初醒,气其实仍不太足,撑着朗声开口没有露怯,“各位前辈放心,渡业山在盟主位子上已坐了够久,事成后评功论绩,无论什么样的好处,我渡业山不会相争。”
若省去这争论功夫,早早前去,没准儿此刻已办成了事。
谢扶光觉得这些人甚烦,语气不算好,出口的话也像戳着各宗脊梁。
在场各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遮羞布遭扯,自然很有意见。
她话音刚落,立时有人驳斥,说话的是无量阙掌门:“谢大小姐这是何意?如此质疑我等用心,委实言重。”
无量阙表过态,几个宗门紧跟着附和,便是谢扶光在渡业山的叔伯此刻也跳出来摆长辈威严:“小小年纪,休得妄议,岂可将义举视作追名逐利?如此眼界,如何能代表渡业山?”
换言之,意思就是:渡业山并未在盟主位子上坐够,还请诸位将谢扶光方才所言当成放屁,事后无论名与利,我渡业山都仍要掺和。
心觉这些人愚不可及,简直无法沟通,谢扶光索性回屋养伤,眼不见为净。
可惜回了房间,她心中依旧未能平静。
大抵愤怒耗尽了所剩不多的精力,谢扶光很快昏然睡去,再睁眼又是一个黄昏,醒来的地方不是渡业山,而在山下民间很随意也很常见的一条小路。
四野无人,她孤魂一样飘荡于此,周围一切缥缈得像一重重影子。
大概是梦境。
她冷静地想。
以往入梦时,她通常会抽刀将梦境刺穿,以免梦中耗神,影响翌日练刀的精力。
但想到醒后大概还要面对议事厅那一张张老脸,谢扶光登时失去兴致,就这么漫无目的在街上乱逛起来。
不知多时,不远处隐约有唢呐声响起。
一声声剐蹭耳膜,牵动神经,谢扶光心脏莫名就加速了跳动。
与此同时,自飞离万里悲丘起心头就隐隐缭绕着的不安拨开迷雾,骤然显现出影踪。
金丝楠木棺从眼前抬过,飘落一地惨白纸钱。
看着那棺木,谢扶光自然浮起一个念头:那里装的是死者遗骨吧……
与此同时,她脑中警铃大震,与那唢呐声冲撞出铮然回音。
他们带回的是谢白扇遗体,秘境中死的却是颜琅魂魄。
所以,颜琅的遗骨呢?
器墓迷阵中谢扶光曾见过颜琅那尸身一面,如没猜错,他很可能仍在万里悲丘……
纷繁思绪尚未整理清楚,送棺队伍突然停了。
棺材从内掀开,露出颜琅的脸,它的身上浮动着厉鬼的森森阴气。
“谢扶光,我刚出来,就先不计前嫌地来与你打招呼,不欢迎么?”
谢扶光瞳孔骤扩,立时反手去摸乐命,而不待她碰到那熟悉的刀鞘,梦境就散了。
她倏然睁眼,从榻上三步并两步赶到门前,急着告知崔惊厄和师兄颜琅尸身一事。
刚一开门,正对上崔惊厄提手叩门的动作。
“大小姐,”他深吸一口气,“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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