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河镇的第三天,陈沨是在一种近乎诡异的轻快感中醒来的。
没有预想中更加剧烈的疼痛,没有那令人作呕的眩晕,甚至连持续不断的、手脚麻木的感觉也减轻了许多。
他睁开眼,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河水反射着阳光,在斑驳的天花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脚趾。
虽然依旧乏力,但那种不受控制的、仿佛与身体脱节的滞涩感消失了。
他撑着床沿坐起身,头没有像往常那样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只是有些轻微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沉闷。
他愣住了,坐在床边,感受着这久违的、几乎让他感到陌生的“正常”。
这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像是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在彻底停摆前,最后一次爆发出所有的能量。
回光返照。
这个词像冰锥一样,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
他听过这种说法,濒死之人有时会突然精神焕发,胃口大开,仿佛病痛全消。
那是生命最后的、欺骗性的焰火。
所以……是时候了。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恐惧,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在他生命的起点,在他意识尚且清醒,身体还能动弹的时候。
他不能死在招待所里,不能给这个安静的小镇增添麻烦,留下一个无人认领的、腐烂的躯壳。
他得自己处理干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冷。
他看着楼下青石板路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其中夹杂着一些背着相机、戴着遮阳帽的游客,大概是来看那个民俗文化节和古镇风貌的。
也好。
在最后的时间里,看看这个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的“故乡”吧。
他洗漱了一下,换上了一套相对干净的衣服,将那瓶所剩无几的棕色药瓶塞进口袋,然后走出了招待所。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适应着这过分“健康”的光亮。
他混在零散的游客队伍里,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
河水清澈,倒映着两岸黑瓦白墙的老房子,有妇女在河边的石阶上捶打着衣物,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空气中飘着早点摊子传来的食物香气,和河水淡淡的腥气混合在一起。
他走过那座石拱桥,桥身上刻着的字迹已经模糊难辨。
他跟着指示牌,走进一条更深的巷子,两旁是斑驳的木质门板,门楣上挂着褪色的牌匾,依稀能看出“豆腐坊”、“铁匠铺”的字样。
有老人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用他听不懂的方言慢悠悠地闲聊着。
这一切,本该是他童年记忆的一部分。可现在,他像个真正的游客,带着一种疏离的、旁观者的好奇,
打量着这个与他血脉相连却又毫无瓜葛的地方。
没有归属感,没有留恋,只有一种浮于表面的、即将终结前的浏览。
他走到镇子边缘,那里有一片小小的广场,正在举办所谓的“民俗文化节”,其实就是一些当地的特产摊子和简单的表演。
锣鼓声喧闹,人群聚集,洋溢着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鲜活气息。
陈沨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穿着传统服饰、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人跳着一种步伐奇怪的舞蹈,听着周围游客发出的赞叹和快门声。
阳光照在身上,暖得有些不真实。
他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便转身离开,走向镇子另一头。
那里,有一座不高的山,当地人叫它“无名山”。
山势平缓,树木不算茂密,隐约能看到一些散落的坟头。
镇上的老人说,那是他们祖祖辈辈安息的地方。
陈沨抬头望着那座山,阳光下,山体呈现出一种沉静的黛青色。
就到这里吧。
他回到镇子上,在一家杂货店里,买了一把短柄的铁锹。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对他这个外地游客买这种东西有些好奇,多看了他几眼,但也没多问。
陈沨拿着铁锹,没有回招待所,径直朝着无名山走去。
下午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得不快,但步伐很稳,感受着这具身体最后赋予他的、虚假的活力。
铁锹扛在肩上,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山路是被人踩出来的土路,不算难走。
越往上,树木渐渐茂密起来,阳光被切割成碎片,洒在地上。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沉稳的脚步声。
他避开那些有明显墓碑的坟冢,朝着更深处、更偏僻的地方走去。
最终,他在一片相对平坦、被几棵松树环绕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这里视线很好,能看到山脚下小镇的一角,和那条蜿蜒的河流。
到这里吧。
陈沨放下背包,将铁锹杵在地上,微微喘息着。
精力在慢慢消耗,他能感觉到一丝疲惫开始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时间不多了。
他拿起铁锹,开始挖掘。
泥土比想象中要坚硬,夹杂着碎石和树根。
也许该买个锄头。
陈沨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铁锹,动作不算熟练,但很坚定。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但他没有停下。
铁锹撞击泥土和石块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挖得很专注,心无旁骛,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必须完成的工作。
为自己挖掘墓穴,这听起来荒谬而可悲,但陈沨内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坑渐渐深了,没过了他的小腿,再到膝盖。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呼吸变得粗重,手臂也开始酸软。
那虚假的精力正在迅速流逝。
陈沨停下来,拄着铁锹休息。
夕阳正在西沉,天边被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将整座山和小镇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悲壮的光辉里。
很美。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挖掘。
当坑深及腰部时,他停了下来。这个深度,足够了。
将铁锹扔在一边,陈沨本想直接躺下算了。
什么都不管了。
但想了下,他还是撑着坑沿,有些费力地爬了出来。
他坐在坑边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树干,看着自己亲手挖出的、长方形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墓穴。
很粗糙,但很干净。
他拿出那个棕色的药瓶,里面只剩下最后几片药了。他倒出来,放在掌心,看了看,然后又慢慢倒了回去。
他拿过手机,最后一次开机。
屏幕亮起,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隐没在山后,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山林里变得幽深而寒冷。
他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只是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机屏幕因为电量不足,闪烁了几下,彻底暗了下去,变成一块冰冷的黑色玻璃。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好。
这样最好。
他将手机和那个药瓶,一起扔进了面前的土坑里。
然后,他扶着树干,有些摇晃地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山脚下那个亮起点点灯火的小镇,这个见证他生死的地方。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那个黑暗的栖息地。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松针气息的空气,他准备跳下去,完成这最后的、孤独的仪式。
就在他屈膝,准备纵身一跃的瞬间——
身后的树林里,传来枯枝被踩断的、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
陈沨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没有回头。
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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