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淮明就站在她身后几步的位置，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一如她记忆里的样子，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发梢略过眉角，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套头卫衣，手里提一件黑色外套，身姿挺拔，清爽端正。
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和同行的男生打了个招呼，一个人走过来。眼前这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他并不认识，一张清秀的脸，并不漂亮到人让一见难忘。但看到她的那一刻，郑淮明竟感到一种特殊的熟悉感，仿佛冥冥之中与她在哪儿见过。
“你是？”
“我……”见面太过突然，方宜脑海一片空白，“我也是海城一中的，今年高三，也想考来北川大学。”
郑淮明了然：“我知道了，今天早上李老师带了几个学弟学妹刚来过。”
“我火车晚点，来迟了。”
面对心心念念许久的人，方宜攥着外套袖口，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你是想逛逛校园吗？”
“不是。”方宜本能脱口而出，紧张得耳朵通红，“我是来找你的。”
郑淮明有些意外。这个女孩就像一只不小心闯入城市的小动物，尽力掩饰着自己的害怕和局促，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无处安放的眼神，却充满希冀和固执，让人无法忽视。
正是下课时间，路过的同学中不少人认识郑淮明，探究地、起哄地看向方宜，小声议论着。
他是整个医学院的传奇人物，近几届最受好评的院学生会会长，长相干净帅气，性格温柔礼貌，更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保研，却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身边单独有女孩的身影。
但方宜不知道这些，在她眼中，面前的这个人，仅仅是那个她仰望了整整五年光荣榜照片的人。
“那我带你去喝点饮料吧。”郑淮明提议，他和周思衡打了个招呼，“你们先去吧，我等下过来。”
他看了一眼手表，带方宜走上楼梯。
“你是不是还有事儿？”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关系，不急。”
郑淮明将她带到三楼，推开门，是一个漂亮的露天咖啡吧，树枝伸进吧台，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彩灯。他发觉方宜穿得单薄，并不厚实的外套，和一条空荡荡的校服裤，她的脸冻得通红，白皙的皮肤被北方冬天的风一吹，干得起了皮。
“北川比海城冷多了。”他说，“刚来的时候，我也不适应。”
郑淮明走到吧台前，点了一杯拿铁，和一杯热牛奶，将后者递给方宜。
“谢谢。”她接过来，牛奶的温度透过纸杯，温热了冻僵的手指，“你的照片，一直挂在光荣榜上，我经常能看到。”
“好几年了，还挂着吗？”
“这几年，市里都没有人再考上北川大学了。”方宜说，“我想考，但是我只有……市里前五，还差很多。”
“还有半年，有希望的。”郑淮明鼓励，“但是海城，或者省里也有好学校，你不用有太大压力。”
“但我就想考北川大学。”
他的温柔，让她有了说出这句话的勇气。
郑淮明笑了：“这么喜欢北川？”
方宜抬头仰视着眼前的少年，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你在北川，她心里默默地说。
那年他从湍急的河流里将她救起，给她的生命里带来的一束光。
“有想法的话，就出来看看吧。”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阵冬末夜里独有的静谧，“书里写的，老师教的，都不如你自己走出来。”
郑淮明耐心地询问了她的成绩，哪门考得好，哪门不擅长，建议她买哪些辅导书冲刺。方宜一直攥着手，手心里全是汗。她本已经在心里上演了千万种可能，自己来得冒失又突然，如果他脾气古怪、敷衍不耐烦，如果找不到他，如果他根本不愿意抽出时间见她……
然而，事实与她想得所有可能都截然相反。
即使是小时候，也没有人这样与她讲过话。父母说的最多的总是：你已经长大了，别像小孩一样，多让着妹妹一点。
十八岁的方宜，被此刻他的温柔，砸得有些头晕目眩了。
“有想过学什么专业吗？”
方宜只知道选自己擅长的：“英语，我英语最好。”
郑淮明慢条斯理地分析：“如果你比较喜欢语言，可以试试报法语或者西班牙语。英语是外语种竞争最激烈的，这几年也是大热专业，等你毕业的时候，可能会人才过剩。”
方宜似懂非懂，海城一中是当地最好的高中，但没有老师讲过这些。
刚想再问，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你怎么还没去天文社啊，快开始了。”
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款款走来。她栗色的长卷发慵懒地搭在肩头，流苏耳坠，明眸皓齿，好像只有在杂志里才能看到的都市女郎。她身边还有一个穿大衣的男孩，高大挺拔，只让人想到才子佳人一词。
郑淮明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我等一下就去。”
长卷发女孩肆无忌惮地打量方宜，那眼神锐利、自信，和那些看热闹的人完全不同，好像在看闯入领地的入侵者：“周思衡说现场人都到了。”
穿大衣的男孩说：“我和路仪在楼下等你。”
两个人走后，方宜意识到自己打扰的时间太长了：“你快去吧。”
郑淮明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没有推辞。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去。
“天文社是研究星星吗？”方宜只在语文书里看到过。
“会观测星星，但说不上研究。在宇宙面前，我们都很渺小，只能去观察、去寻找。”
走出教学楼，方宜仰头望去，今晚月朗星稀，零星几颗在夜空中闪烁：“我从书里看过，其实每一颗星星都很大。”
郑淮明看着她仰着头认真的眼神：“对，我们能看到的这些星星，都是恒星。它们中许多比地球还大几千倍，只是它们离我们太远了。”
不远处，长卷发女孩和大衣男孩在路灯下等待。
夜色依旧，斑驳的树影照下来，映在郑淮明的浅色卫衣上，连影子都变得柔和。他感到有些冷，随手套上了外套：“我送你去校门口吧。”
“没关系，我找得到路，你的朋友在等你。”
郑淮明没有坚持，从包里掏出一支笔，想给她留一个手机号码：“晚上注意安全，回去了给我发个短信。”
可手边没有现成的纸，他刚要去问朋友要，方宜叫住了他。
她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
“你写我手上吧。”
郑淮明笑了，点点头，附身在她手心写下一串数字。他的手尖冰凉，触上她被牛奶暖热的温热掌心，笔尖在掌心划过，有些痒。
他弯着腰，近在咫尺，方宜几乎不敢呼吸了，只几秒的时间，却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那串数字，覆盖那伤过的痕迹，好似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像契约般，刻在了她的掌心。
临别前，郑淮明对她说：
“好好学，希望你能考上理想的学校。”
方宜郑重地承诺：“我会努力的。”
她很感谢他没有说“我相信你能考上北川大”这样的客套话，因为没有人不知道，想从海城考来北川，难于登天。
方宜看着郑淮明一行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
这一面是如此短暂，她想起来，自己没有问他，是否还记得很多年前从河里救过那个小女孩。她明明有几次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说了。如果可以，她想和他说上整整一夜的话，都不够。又或者，只是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待着也好。
这一夜，躺在异乡的硬板床上，她失眠了。
北川大学，郑淮明，湍急的河水，所有的一切都涌入她的脑海，却不杂乱，而是轻柔的、充盈的，像一团彩色的梦。
见过方宜那一晚，郑淮明又一次陷入了那场熟悉的噩梦。
周身一片混沌，天旋地转，他浑身湿透，站在一个昏暗的楼道里。冰冷的水顺着指尖落在地上，脚下如涨潮般涌起暗流，拴住他的脚踝，寸步难移。
钥匙转动锁孔，门“咔哒”一声开了。
往日温馨的客厅一片漆黑，青白的时空里，哪里都没有妹妹的身影。
卧室里传来电视声和妹妹打电话的说笑声，他急促地打开门，没有人。身后客厅又响起一家四口的热闹谈笑，他心脏狂跳，转过身，却只见一片空地。厨房里隐约又传来炒菜声和母亲与妹妹的说话声，他心存侥幸，抖着手推开门——锅铲上早已布满蛛网和灰尘。
下一秒，巨大的浪潮涌入房间，铺天盖地，瞬时将他吞没。
在一阵窒息中，郑淮明猛地惊醒，从床铺上坐起。四下漆黑，室友周思衡仍在熟睡，安静的月光照在窗帘上，一切一如往常。
冷汗湿透了衣领，寒冷却让他的脊背微微颤抖。
又是这个梦。
郑淮明不知道第几次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但他知道，这一切根本不是梦。
高三那年，海城大桥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路过的他奋不顾身，跳入江中救起了一个溺水的小女孩。当满怀期待、想与家人分享此事的他回到家中，却哪里都找不到妹妹的身影。明明那天，他早就和双胞胎妹妹郑澄，约好了要一起庆祝生日。
郑澄因为高三学习压力大，长期失眠、郁郁寡欢，他本想趁生日带她出去放松一下……一个不好的预感击中了他的心，整整一夜，他和父母找遍了所有地方、打遍了电话，依旧了无音讯。
直到凌晨，一家人接到消息，有人报警称目睹一个高中女孩跳江自杀。母亲瘫软在地，昏了过去，被送到医院，一向寡言的父亲泪如雨下，十八岁的他在抢救室门口，害怕到不停地呕吐，跪在瓷砖上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事不遂人愿，调查走访中，越来越多路人证实了这一幕，搜救船打捞了整整五天，终于找到早已面目全非的妹妹。
监控显示，他与妹妹在小区门口几乎是擦肩而过，相隔仅仅五分钟。
回想起这一幕，历历在目，仿佛仍在昨天。黑暗中，郑淮明大口地喘息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如果自己没有救那个小女孩，是否就能遇上离开家的妹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