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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整,周砚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起接听,是昨天那位年轻逝者的父母回拨过来的电话。
出乎周砚的意料,那对声音听起来依旧带着浓重悲伤和疲惫的中年夫妻,在听完了周砚极其谨慎、甚至带着歉意的询问后,竟然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不快,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
电话那头,那位妻子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周礼仪师……您……
您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是您让孩子他……
走得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我们感激您还来不及……
能让您的家人也来看看您是怎么帮助我们的,是怎么让孩子体体面面地走的……
我们……我们心里只有感激,真的只有感激……”
挂断电话,周砚站在原地,握着手机,沉默了片刻,才转身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正紧张等待的林溪。
林溪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是即将直面那个未知而特殊场面的、无法完全抑制的生理性紧张;
另一方面,则是被那对痛失爱子的父母,在这种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如此深沉而纯粹的信任与善意,深深地震撼和动容。
这份沉重的信任,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勇敢面对的信念。
再次来到周砚所在的单位,白日的阳光驱散了夜晚可能存在的些许森然之感,让这栋庄严肃穆的建筑显得更加安静、整洁,充满了一种不容亵渎的、专业的庄重感。
周砚没有带林溪走人来人往的正门大厅,而是熟门熟路地从侧面一个相对隐蔽、专供工作人员使用的通道进入,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来到了他日常工作的核心区域——技术部。
这里的走廊异常干净明亮,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地面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代表专业与洁净的消毒水气息,但并不刺鼻,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周砚将她带到一个房间门外,这个房间看起来与普通的办公室门并无二致,只是旁边有一面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的特殊玻璃。
周砚低声解释,这是单向玻璃,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工作间的情况,但里面的人无法看到外面。通常用于内部的教学观摩、技术交流,或者在某些需要家属远程确认效果的特殊情况下使用。
“你就在这里,不要进去。”
周砚指了指玻璃墙前摆放着的一把看起来颇为舒适的办公椅,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关怀,
“记住,如果感觉到任何不适,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不要有任何犹豫,立刻离开这个房间,到外面的休息区去。
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明白吗?”
林溪用力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手心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亢奋,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看着周砚推开里面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很好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后。她的目光立刻迫不及待地投向那面巨大的玻璃墙。
玻璃墙后面,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空间。
那里并非阴森可怖,反而像是一个极其洁净、甚至可以说充满了高科技感的专业工作室。
无影灯悬挂在中央,投射下冰冷而精准、毫无阴影的光线,将正中央那张特殊的工作台照得亮如白昼。
工作台周围,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仪器、工具架、以及一些连接着屏幕的设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一丝不乱,处处体现着一种严谨到极致的科学精神和专业规范。
周砚已经换上了一身更加贴合、利落的深蓝色专业工作服,脸上戴着口罩,手上也戴上了薄薄的橡胶手套。
他走到中央的工作台前,那里,静静地安卧着那位年轻的逝者,身体的大部分被一块素净的、熨烫平整的白色棉布妥帖地覆盖着。
就在这一刻,林溪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失控,如同密集的鼓点般猛烈地敲击着胸腔,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用一丝轻微的刺痛感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镇定。
她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一点——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周砚的身上,跟随他的一举一动。
周砚的工作开始了。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异常稳定,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充满仪式感的庄重与专注。
他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揭开覆盖在逝者面部的白布一角,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于那片需要被修复和重塑的区域。
得益于距离和观察角度的限制,林溪避免了直接面对那些可能极具冲击力的、具体的创伤细节,
但她能清晰地看到周砚的眼神
——那双平日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
此刻仿佛燃烧着两簇幽蓝的火焰,里面是全然的、毫无杂念的投入,
是一种将全部精神、意志与专业技能都高度凝聚于指尖的极致专注状态。
他时而需要极近地俯下身,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工作台面,用肉眼和放大镜仔细观察着每一寸肌肤、每一道需要处理的痕迹;
时而,
他会拿起手边那些看起来异常精致、甚至有些纤巧的特殊工具,进行着外人难以理解的、极其细微的调整与操作,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安眠;
时而,
他会停下来,直起身,微微侧头,目光凝视着某处,似乎在冷静地思考、衡量,在脑海中构建着下一步的最佳方案。
他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棵扎根极深、不为任何狂风暴雨所动的青松,散发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强大的精神力量。
时间,在这个绝对寂静、只有仪器偶尔发出轻微嗡鸣的空间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拉长、扭曲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流淌得异常缓慢而沉重,考验着观察者的耐心与神经。
林溪不知不觉间已经屏住了呼吸,忘记了最初的紧张,忘记了周遭环境带来的压迫感,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完全被周砚沉浸在工作中的那种独特状态所深深吸引、甚至可以说是震撼了。
这绝不像是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没有温度的“物体”,这更像是一位心怀虔敬、技艺登峰造极的顶级艺术家,
在用他全部的灵魂、毕生的技艺和极致的耐心,屏息凝神地、一笔一划地雕琢、修复着一件举世无双、承载着无尽哀思与希望的珍贵“作品”。
只是这件特殊的“作品”,凝聚着一个骤然消逝的年轻灵魂全部的存在痕迹,和一个破碎家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慰藉与寄托。
她看到他偶尔会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不得不直起身,微微活动一下明显已经僵硬的脖颈和肩膀,但他的目光,始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地锁定在工作区域,不曾有片刻的游离。
她看到老王曾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低声与他交流了几句,似乎是送来了什么需要的材料或信息,周砚侧耳倾听,偶尔点头,手势沉稳,条理清晰地给出指示,整个过程高效而安静。
这一刻,林溪才无比真切、无比深刻地理解了周砚之前所说的“冷静与专注是必需的,同情心需要被妥善安放”这句话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
这绝非世人所误解的冷漠与麻木,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基于高度专业素养和强大心理素质之上的、极致的负责与悲悯。
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任何一丝个人情绪的波动,任何一点注意力的分散,
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对逝者不敬、对生者残忍的遗憾。
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加漫长的一个半小时。
周砚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极其细微的调整动作。
他后退半步,用一种近乎严苛的、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巨细无遗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作品”,确认每一个细节都达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完美的状态。
然后,他才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完成的庄严感,将那块素净的白布,重新细致地、妥帖地覆盖好。
他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摘下了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的手套和口罩,低下头,用消毒液和清水,一遍遍地、极其认真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水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房间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敲响,然后缓缓推开。
是昨天那对中年夫妻,他们在老王的陪同下,脚步有些虚浮、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种濒临绝望般的期盼,以及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悲伤。
周砚转过身,用毛巾擦干手,对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用一个简洁而专业的“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上前。
那位妻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是被她的丈夫半搀扶着,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动到工作台前。
当她颤抖着手,目光触及白布下露出的、那张经过周砚妙手修复后,仿佛只是陷入沉睡的、异常安详平和的亲人面容时,
她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破碎的、近乎动物哀鸣般的呜咽抽气。
她的丈夫用力扶住她瞬间软倒、摇晃欲坠的身体,自己的眼眶也在刹那间变得通红,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没有预期中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只有那种在巨大悲痛中,骤然获得了一丝珍贵慰藉后,所释放出的、更加深沉而复杂的悲恸。
那位妻子猛地转过身,泪眼模糊地面对着周砚,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奔涌不止,她不断地、深深地弯下腰鞠躬,嘴里反反复复地、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念叨着:
“谢谢……谢谢您……
真的谢谢您……周礼仪师……
谢谢您……让他……
让他能这么安详地走……谢谢……”
情绪激动之下,她甚至双腿一软,就要朝着周砚跪下去,表达那无以言表的感激,被眼疾手快的周砚和老王及时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周砚扶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臂,声音透过厚重的玻璃墙,虽然有些模糊,却依旧平稳地、带着一种能够穿透悲伤迷雾的、抚慰人心的力量传来:
“请节哀,保重身体。
这是他应该得到的……最后的体面。”
就在这一刻,一直强忍着的、站在玻璃墙外的林溪,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心弦仿佛骤然崩断,积蓄了许久的泪水,如同盛夏的暴雨,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她终于,完整地见证了这个过程的始终——从极致的、令人心碎的“破碎”与“缺失”,到周砚用他超乎常人的专业、耐心和强大内心所完成的、奇迹般的“修复”与“重塑”,再到最终,
生者从那焕然一新的“完整”中,汲取到面对离别的勇气和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
周砚所做的,早已超越了一份简单的工作范畴。他是在用他那双稳定而温暖的手,用他那颗冷静而悲悯的心,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伟大的拯救。
他拯救的,并非那已然消逝的生命本身,而是“告别”这个行为本身所应有的尊严、温度与意义。
他让离别不再是**裸的、充满恐惧和遗憾的撕裂,而是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凝视、被接纳、甚至带着一丝美学意味的、庄重的完成。
家属在老王温和的引导和劝慰下,千恩万谢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工作室。
周砚独自一人留在里面,有条不紊地做着最后的整理工作,将工具归位,清理台面。
当他完成所有琐事,直起身时,目光似乎是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扫过了单向玻璃墙的方向,尽管他明知从里面看出去,
只是一面普通的、反射着室内光线的墙壁。
但林溪知道,他一定感应到了她的存在。
一定感应到了她那专注的、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
当周砚彻底收拾好一切,脱下那身深蓝色的工作服,换回自己的常服,推开那扇厚重的门走出来时,他看到林溪依旧安静地、如同雕塑般坐在那把椅子上,正对着玻璃墙。
她的脸上,泪痕交错,未及擦拭,眼眶和鼻尖都泛着明显的红晕,但那一双被泪水反复洗涤过的眼眸,此刻却异常明亮、清澈,
仿佛夜空中被雨水洗刷后,最为璀璨、坚定的星辰,里面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震撼、理解、敬佩与无比深沉爱意的复杂光芒。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想从她眼中读出她此刻所有的思绪与感受。
林溪慢慢地站起身,由于坐了太久,腿脚有些发麻,她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站定,仰起头,毫不回避地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他的眉眼间带着无法掩饰的、深深的倦意,那是精神高度集中后必然留下的痕迹,但那双总是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此刻除了疲惫,更多的是一种清澈见底的平静,和一种历经艰难任务后、依然屹立不倒的、内在的强大力量。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地、带着无比的珍视,抚上他略显疲惫、却依旧轮廓分明的脸颊。
周砚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更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皮肤上,仿佛在汲取某种安慰与力量。
两人就这般静静地站在寂静的走廊里,隔着那面巨大的、见证了生与死、破碎与完整的玻璃墙,无声地对视着。
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饱含着千言万语的电流在缓缓流动、交汇,那是超越了语言范畴的、灵魂与灵魂之间的深刻理解、共鸣与最终的确认。
良久,良久。
林溪才用带着浓重鼻音、却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坚定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
“砚,我以前……知道你的工作很有意义,很重要。
但直到今天……直到刚才,我才算是……真正地懂得了。”
她所说的这个“懂得”,其分量远非寻常。
这不仅仅是理性层面理解了他工作的具体内容、流程和困难,更是情感与灵魂层面,真正地读懂了他这个人
——读懂了他沉默寡言外表下,那颗厚重如无言大地、温柔如晨曦微光、蕴含着无尽力量与悲悯的、金子般的心。
读懂了他选择这条少有人走的路,背后所承载的那份超越常人的勇气、担当与对生命本身的、最深沉的敬畏与爱。
周砚深深地凝视着她,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如同水晶般澄澈的信任、发自内心的敬佩,
以及那份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装、直抵灵魂最深处的、深刻的理解。
他那颗常年如同被冰雪覆盖的、冷静到近乎坚硬的心湖,
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被阳光烘烤得无比温暖的卵石,瞬间漾开了一圈圈温暖而绵长的涟漪,冰层悄然融化。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带着无比的依赖与放松,抵在了她微凉的额头上,闭上双眼,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里,裹挟着白日积攒的所有疲惫,有着终于完成一项沉重使命后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自己最在意、最深爱的人,
以这样一种毫无隔阂的方式全然接纳、深刻理解的、巨大而澎湃的安宁与幸福感。
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永久停靠的、温暖而坚实的港湾。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毫无偏私地照耀着这个忙碌而真实的人间,车水马龙,烟火气息,依旧喧嚣而生动,演绎着各自的悲欢离合。
而在这一方特殊、寂静、承载着生命最终尊严的空间走廊里,两颗曾经各自独立、带着伤痕与故事的心脏,
却靠得从未如此之近,仿佛跳动着同一个节奏。
他们一个守护着生命终点的“完整”与尊严,一个修复着文明长河中破碎的“记忆”与美感,
看似守护着截然不同的领域,
却在这一刻,因为对生命价值、对人类情感的共同深刻尊重与敬畏,
而达成了灵魂最深处的、永恒的契合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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