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了医院右拐，沿着人行道步行不到一百米，停在第一道斑马线前，可以清晰的看到白兰路两旁的白缅桂，也就是白玉兰。
树干高耸，繁盛的枝叶间开满洁白的小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婆娑起舞，姿态万千。
穿过斑马线，进入白兰路，踏上红砖水泥包边的人行道，似兰非兰的清幽香气充斥鼻尖，驱散了不少尾气和烟尘。
她停在红姑香烛前，拉开卷帘门，浓浓的檀香和纸扎品独有的那种印刷味扑面而来。
香烛店不大不小，三十六平方，呈现长方形。
上下两层。
一楼前边是柜台，中间堆满了元宝蜡烛香，和各式各样七彩斑斓的祭祀用品，以及各种纸贩子、纸人和纸衣箱。从门口看进去，凌乱、诡异又阴森。
尽头是上二楼的楼梯。
楼梯口放着半桶脏水。
今天早上擦楼梯扶手时，杨叔来电让送电话，没有来得及倒，灰色的尘土已经沉在桶底。
*
唐糖前脚在柜台前的凳子坐下。
唐红英后脚进来。
她鬓发斑白，面部肌肤蜡黄，岁月在脸上写上了无数线条和斑点，只有轮廓还能看到过去的清丽，不似王丽那样保养得宜。
唐糖眼神微暗。
唐红英皱了皱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看牙齿。”
“牙齿怎么啦？”
“牙根发炎。”唐糖转移话题，“回来拿手机？”
“诶。”唐红英应声。
唐糖一边拉包包拉链，一边问：“我不是跟杨叔说了，给你送过去吗？”
唐红英解释：“你去那地方不好。”
唐糖动作一顿，轻扯嘴角。
这时，店外响起叫唤——
“唐红英，你给我出来！”
不用看，就听出这个声音是谁！
林光赫。
他站在马路边，气势汹汹。
唐红英惶恐出门。
唐糖脸色沉沉。
她重新撂下包包，走向楼梯口。
外面传来林光赫的骂声：“你怎么教孩子的？简直目无尊长！看把丽丽打得，还不让人出来赔礼道歉？”
唐红英对着他习惯卑微。
这时，也只敢小声反驳：“是不是搞错了？”
王丽尖声道：“什么搞错！没有搞错......”
哗啦——
一桶脏水兜头泼在林光赫、王丽和林珍珍身上。
林光赫满脸不敢置信。
“啊！”王丽和林珍珍失声惊叫！
路人侧目。
唐红英回头看是自己女儿泼的，刚想过去出声斥责，被那一双黑洞洞的瞳仁硬控住，愣在原地。
唐糖幽幽的视线从妈妈的脸上挪开，落在林光赫脸上。
十二年了，谁都不能再阻止她！
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要报仇！
林光赫对上那双漆黑森冷的眸子，搭配着香烛店里的五颜六色的纸房子和纸人，有种被恶鬼缠身的感觉。
一阵风吹过，头顶哗啦啦的飘落好几朵白话。
林光赫浑身毛骨悚然。
经过早上，连番刺激，唐糖早已身心俱疲。
刚才猛然泼水，更是用尽所有力气。
现在，唐糖一阵阵眩晕袭上心头，脚步虚浮，有些摇摇欲坠。
她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的虚弱，更不想林光赫再来，她怕自己忍不住触犯法律。
她抢撑着低声警告：“立刻给我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不然我不介意送你们上热搜！”
林光赫愣住了。
旁边的王丽和林珍珍也愣住了。
她们顾不了擦拭脸上、头发上、衣服上灰扑扑的脏东西，看向她。
林光赫挑眉：“你什么意思？”
唐糖体力不支。
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扬着下巴慢悠悠的说：“我醒来的时候，有很多媒体给我留了联系方式，说想约我做专访。他们对我能醒来非常好奇。肯定也会很好奇我为什么睡了十二年！”
林光赫慌了，色厉内苒的说：“你敢！”
唐糖笑了：“你试试。”
林光赫知道她敢。
这个女儿从小就敢！
以前有唐红英压制她。
现在明显已经压制不住了！
林光赫激动的反驳：“你没有证据，你是在污蔑，你是在诽谤！”
唐糖吊儿郎当的给他支招：“那到时候，你可以报警，让警察来抓我。”
林珍珍脸色煞白。
等谣言传开了，报警来了还有什么用！
何况这不是谣言。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是小三的女儿！
林珍珍惊惧万分，用力拽了拽王丽。
王丽从害怕中回神，拉了拉林光赫的衣袖。
林光赫想起事情是王丽挑起的。
虽然他来这里也不是真的为了王丽，而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儿，看看她会不会向自己低头，看看她还是不是和过去那样不识好歹！
但是，他还是瞪了王丽一眼，把人推开泄愤，转身绕过车头，坐进了驾驶位。
王丽踉跄了几步。
在林珍珍的搀扶下，忙不迭的坐进后座。
豪车拐了个弯，离开了白兰路。
路过花都医院时，林光赫眼中浮现出狠戾。
本来不想赶尽杀绝，给你们母女留一口饭吃！既然这么不领情，就不要怪我！
*
等他们走远，唐糖扫了眼旁边的唐红英。
她看不懂，她是真的看不懂，林光赫害死外婆，害她昏迷了十二年，这女人在面对林光赫的时候，竟然还和以前那样卑微？
她真不懂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风吹过，一片枯萎的白兰花花瓣掉落在面前的红砖上，它不是白色，它干枯发黄。
又一阵风吹过，它被卷到马路上，碎在车轮下。
忽然，唐糖觉得没必要懂。
因为自己不是她，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如果她想要阻碍自己报仇，那就扔到垃圾桶好了，就像不远处，无数被倒进垃圾桶的枯枝落叶。
唐红英心里空空落落的，感觉失去了一样很宝贵的东西，恐惧弥漫在心头。
唐糖筋疲力尽，不想再争吵。
她虚弱且温和的说：“妈妈，关下门，我上楼。”
“诶。”唐红英激动应声。
本来以为女儿生气了，听声音不像生气，她又大胆起来。
二楼两房一厅，有厨房、卫生间。
唐糖上了二楼，缩在沙发闭目养神。
过了几秒，她想起还没把手机还给妈妈。
但她已经不想动了，打开包包，掏出手机，丢在茶几上。
楼下响起卷帘门关上的声音。
楼梯响起脚步声。
脚步声快到跟前时，唐糖张开眼，指着茶几说：“你手机。”
唐红英没有拿手机，而是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问：“有人打电话给我吗？”
手机翻开就能看到。
妈妈这是没话找话。
唐糖很累，本来不想和她说话，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顺势说：“刚才在医院的时候，三婆打电话过来，说有位姓齐的家里老人今早刚走，想请你过去帮忙，我给你推了。”
听到这话，唐红英觉得女儿是真的没生自己气，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唐糖扫了她一眼，状似随意的问：“三婆自己也做殡葬，怎么经常还能经常给你介绍客人？”
唐红英拿起手机，语气里带着些许轻蔑：“街坊邻居有个一二，她就带着水果去探病。人家都知道她做这个，抹不开面子，自然就找她。她做不来，就介绍给我赚点介绍费。”
唐糖乐了。
她一直不明白三婆为什么能接到这么多单子，而妈妈有间铺子却不行。
原来是精准出击！
那小老太婆有点东西！
唐糖笑着“哦”了一声。
唐红英看着唐糖好说话，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打她？”
顿时，唐糖感觉被喂了口翔。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字一字的说：“她-找-我-麻-烦。”
唐红英习惯性规劝：“那也不至于动手……”
唐糖脸色一沉，质问：“你的意思是，她找我麻烦，我得忍着她，让着她，反抗就是恶劣？”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唐红英沉默。
半响，人离开了。
唐糖走到神台前，燃起三柱清香，双手合十，恭敬的插在外婆灵位前的香炉上。
青烟袅袅，并不能带来丝毫平静，反而增添了烦躁。
她回到房间，翻开日记本，填了今天的日期，写下了“注意补充营养”六个字。
不过很快，又合上了日记本，揉了揉脸。
医生大多英年早婚，对他们上头，不如想想怎么报仇。
唐糖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上“三婆”，隔开一点写下“客户”。
然后画上一个半边双箭头。
在双剪头上面写上“探病”。
下面写上“被客户熟知”。
最后，唐糖圈上“被客户熟知”这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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