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否认了覃明赫的说法:“不是的,我成年后看过好些心理医生,可是都没办法解决问题。”
“医生们的治疗都不奏效吗?”
“嗯,我以前试过什么脱敏疗法,医生让我牵着我爸妈的手走进曾经关过我的房间,还有医生让我抚摸墙壁、贴近它之类的一步一步去接受它,可问题是我和我爸妈都住在那里十几年了,那间房间我们一家三口每天进进出出好几回,我还睡在里面十几年,我根本没有感觉到异样。
“也试过催眠,医生问我心里最深处的想法之类的,但我在催眠状态下说的话和我在清醒时说的话差不多,医生几乎没有收获。我也觉得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又不是失忆,我记得清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梦游、在经历什么事情之后才梦游,以及我对房屋的恐惧。
“我曾经跟着一个医生治疗了半年,一周一次的心理辅导,还吃一些情绪病方面的药,也是没有效果,该梦游还是梦游。后来因为治疗费用太高了,我心疼钱,也没在治疗中看到什么希望,就不治了。我有想过是不是国内的心理科发展得一般般,医生水平有限,我可能要去国外试试,但不现实,我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肯定会梦游发作,而且是从未见过的严重程度发作,不晓得晚上会跑到哪里做危险的事,加上我的英文一般般,交流上也会有问题。”
都作为和心理医生打过不少交道的患者,方菲和覃明赫沉默了一小会儿,精神世界是一个和深海一样神秘的领域,是无限宽广的无人之境,凭今日人们的本事,几乎不可能探索,更遑论医治。
大部分精神世界里的问题在目前皆无法依靠外力解决,依靠患者自己又常是以失败结局,患者如果有此能力,就不会成为患者了。
于是,他们面对的只能是一个无解的困局。
覃明赫将空酒杯放在茶几上,瞄了方菲一眼,叹道:“你真的很渴望治好梦游症。”
方菲从缥缈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挤出一个短暂的微笑,说:“是呀,比起你的渴望,有过之而无不及。”
酒喝完了,方菲是时候要回去了。
可她还不想走,她懒散地坐在地毯上,还想和覃明赫说点什么。
方菲想了想,问覃明赫:“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才失眠的?”
覃明赫顿了几秒,低声答:“压力太大。”
“噢,”方菲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说,“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理由。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吧?我看你有时候回家回得比我还晚,刚才还说涉及金额三百万的案子是小案子,你平时经手的该不会都是涉案金额上千万的案子吧?那种案子的工作量一定很大,应该要查十几年的账吧?”
“不全是……”覃明赫微低着头,许久不说话。
方菲看得出他又在犹豫,他又陷入了一个艰难的抉择里,这仿佛是他透露自己守护多年的秘密之前的习惯动作,方菲不打扰他,由得他考虑。
只是没有酒喝了,方菲懒得再去开一瓶,她不想喝醉,只好静坐着玩手指,左手捏右手。
最终覃明赫和上次坦白自己的病症那样,坦白了自己压力的来源。
覃明赫说:“我被当事人的家属们泼过红油漆。”
方菲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覃明赫缓缓告诉方菲:“我的压力大,不是因为工作量大要赶进度,也不是因为手上的案子复杂相关的资料多,而是因为我曾经告诉自己,我必须将每一个案子都处理到最完美的程度,最完美,绝对不可以让别人挑出一点错处。因为犯了错就是失败,失败了就要受到某种惩罚。”
覃明赫在可以独立处理案子之后的好几个月里,分到他手里都是一些简单的合同纠纷案,每天面对的基本上是对相关法律一知半解又偏爱讲人情的当事人,他们胡乱签下一些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后来又因情况变化而无法履行合同内容,被告上法庭。
当事人的说辞的支持证据不足,当事人思维混乱,案件事实明了但相关人员的感情复杂,当事人要求匪夷所思,当事人家属偏要插一只脚进来提出诉求,场面热闹得如同门诊医生的诊室等等,都是组成覃明赫工作环境的主要内容。
覃明赫的工作能力强,交到他手里的案件他绝对可以处理得干净利落,但在案件堆积如山的情况下,能力就不是处理工作的最大支撑了,精力才是。覃明赫是人,不是铁打的,在繁重的工作任务面前他会疲倦,疲倦了就免不了会注意力不集中,而后犯下一些低级错误,例如沟通不到位。
某天晚上凌晨一点多,当事人给覃明赫打电话聊即将上庭的事宜时,累得头昏脑涨的覃明赫忽然意识断裂,走神了几秒,没有听清当事人的话,但听筒里的当事人声音在追问他可不可以,他懒得确认当事人讲了什么,含糊应了一声,而后当事人连着道谢两次就满意地挂了电话。
那位当事人的买卖合同纠纷案涉及金额是十二万,事实证据很明确,有借据,有付款收款记录,有显示双方交易情况的聊天记录,被告几乎没办法胜诉。覃明赫往被告不是买卖行为的最终负责人的方向打,但没成功,败诉了。
法院判了覃明赫的当事人,也就是被告方,要支付原告十二万元的货款并两万元的利息,合计十四万元。
覃明赫所在的律所对这类案件的收费标准是涉案金额的百分之十,先付款再办事,不论结果,输了赢了,律师费都照收。
官司输了,那边要给十四万赔偿,而这边已经给了一万多律师费,怎么看都是吃了大亏,当事人和他的家属们不干了,结伴到律所门口闹事。他们自觉法院那边闹不动,但一间律所里的律师他们应该是可以闹得动的。
来了大概十个人,对着覃明赫喊打喊杀。
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妈指着覃明赫的鼻子就骂:“你这个黑心肠的无良律师!什么都不干!就会贪我们老百姓的钱!我们有录音!你这个无良律师明明答应了我儿子!你说话不算话!你就是想挣钱而已!你什么都没干!”
一位黝黑精瘦的老头也指着覃明赫骂:“猪狗不如啊!念那么多书却不做一点好事!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穷人,你连我们的钱都贪,你不得好死!”
接着不得好死的咒骂声如涨潮,以千军万马之势向覃明赫袭去。
覃明赫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白,闹事的人忽然往边上躲了一步,一条通向覃明赫的通道被他们让了出来,一个提着颜色发黄的塑料桶的壮汉现身,并二话不说向着覃明赫快步冲去。
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
壮汉抬手提起塑料桶,另一边手抓着桶底,一步向前,双手亦向前用力,塑料桶中的液体像一团疯狂的鬼魅,快速飞向覃明赫。
眼前一片红,覃明赫堪堪偏过头,手还没有举起防卫,那红油漆就全都泼到他身上了。
身后的律所门口里里外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同事,惊呼声和吸气声此起彼伏。
下一瞬,警察来了。
覃明赫刚才看形式不对,赶紧报了警才敢出门和这些人对峙。
警察出警挺快的,来了三个人,又看现场形势严峻,赶紧搬救兵,将在附近的警察都叫过来了。
场面得到了控制,看热闹的同事们终于敢往外走,到覃明赫身边关心他的情况。
耳边萦绕着小心翼翼的慰问,还有闹事者在大小声抱怨、咒骂,警察们的怒喝声以及问询声音,身处一派乱象,覃明赫却不乱了,他眼中看到的红色缓缓散去,一团糟的大脑逐渐清醒,疯狂跳动的心冷静了下来。
几步走到闹事者跟前的覃明赫冷声同他们说:“我绝对不会和解,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我追究到底,能让你们进去蹲几天你们就给我乖乖进局子蹲几天,能让你们赔钱我就安心收着。”
覃明赫不知道,他看上去像浴血的猛兽,目光凶狠凌厉如刀剑,攻击性极强,在他面前的所有人都沦为猎物,一旦轻举妄动就会被他撕碎。
他的同事也开口帮腔:“我们这里有的是律师,绝对要使出浑身解数,让你们这些寻衅滋事又故意伤害的不法分子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个野蛮人在比他们更凶的阵仗面前,瞬间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哭哭啼啼唉声叹气跟着警察离开了。
有两位警察留下来给覃明赫简单地录口供,又交代覃明赫要保持手机开机,警方后续还会联系他。覃明赫点点头,低声说:“这些流程我很熟悉,麻烦你们了。”
幸好为了方便大家加班,律所里有小浴室,覃明赫的储物柜里也有备用的衣裤,覃明赫不用带着一身红油漆回家去。
和覃明赫相处得比较好的一位同期律师连忙上网查怎么洗掉油漆,赶紧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了三大瓶橄榄油回来,让覃明赫先用橄榄油将皮肤上的油漆泡一会儿,之后再用沐浴露就能清洗掉了。
覃明赫接过橄榄油,向同事道谢,拿着换洗衣物走进浴室,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留在身后。
他在洗澡时进入了某种恍惚的状态,面对闹事者的凶狠凌厉全都消散,他低着头站在花洒之下,任由水流冲刷。
他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在接受长辈的训斥。
覃明赫洗完澡仍像个落汤鸡,向人事主管请了假,在许多注视中垂头丧气走出律所,回到家。
那天之后,覃明赫没办法正常入睡。
方菲不敢说话,只敢在心里暗暗地想,还是当设计师比较安全,最多就是被客户烦着改稿,更严重些的就是装修好了之后被客户骂,跟客户扯皮,在罚款、坐牢之类的大事面前,在被指着鼻子骂、被泼红油漆等遭遇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覃明赫沉浸在讲述的氛围里,说:“红油漆泼到身上的时候,很烫。我原本以为那会是像水一样冰凉的感觉,其实不是的,它是滚烫的,像一把火,像岩浆,它在我身上流过的地方,后来全都成了难看的疤痕。”
讲述中断了半晌,覃明赫轻咳一声,稍稍回神,说:“不过我已经将它们都洗掉了,我同事给我的橄榄油挺好用的,你,常常要到装修现场去,如果沾到了,油漆之类的东西,可以试试这个法子。”
他没有洗掉,方菲腹诽道。
疤痕是洗不掉的。
“这件事其实也算不上秘密,当年在律所里工作的许多人都看见了。”覃明赫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玩笑道,“红油漆算好的了,要是给我泼屎,那我会惨十分。”
方菲犯恶心地皱皱脸,让覃明赫别开这么倒胃口的玩笑,缓了口气又说:“你做到了今天的程度,基本上不会有缺心眼的傻子在你面前特意提起这件事了,你平时又那么冷漠且不可一世,戴着一张看似用过去的糗事戳不烂的钢铁面具,即便是想用这件事嘲笑你的人也会掂量几下。”
“这倒是,我已经很久不曾听人提起了,我自己也不怎么会回忆起来。”
方菲不爱瞧覃明赫逞强的模样,不留情面地揭穿道:“然而你的潜意识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覃明赫的睫毛颤了颤,垂眸,没接话。
方菲问他:“你这是不是有点创伤后遗症的意思?你也看过一些心理医生的吧?医生怎么说?”
覃明赫闷闷地说:“忘了。”
方菲:“……”这个人好像有点闹脾气,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闹?她也说了自己的秘密,她都没闹啊……
方菲为难地揉揉耳朵,尽力安慰覃明赫:“没事的啦,你别耿耿于怀,哪个人刚刚开始打工的时候不要经历波折的?我进入公司之后有一年时间,天天都被骂,我资历浅,不管设计什么出来都被骂是狗屎一样的东西,不折腾到十稿以上根本就没人愿意正眼看,全是瞎折腾。我就当他们是放屁,才不会因为被他们骂而伤心,自信心根本没有受挫,我知道我的设计是不错的,那些被否掉的设计稿我全都收得好好的,在合适的时机拿出来用,省了我不少事的。”
覃明赫似乎没有被安慰到:“被否掉设计稿,和输掉官司,还是不太一样。”
“啧,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嘛,你别纠结这个,我的意思是要坦然接受某几次失败,不会有不经失败的人生。”
“嗯,大概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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