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的家庭是否算得上友爱和睦。
父亲对母亲的爱意多到快要溢出来，但这份爱却没有转移到他的孩子们身上，与爱意等同的情感是他的占有欲。
父亲对于母亲的占有欲好像到了一种极端的程度，不许任何人窥视，即使那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株真正的菟丝花。
或许曾经不是，但从我记事起，她少有从那座山头上精致的房子出来过。
我清晰地记得，我半夜溜进母亲居住的那座奢华至极的房子，求她参加我的十六岁生日，她抱住我，语气很高兴地说好，泪水却打湿了我的肩膀。
十六岁生日她如期而至，我不知道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哀求？讨好？放下自尊？
现在想起来，她一定是付出了很多的。
我看到她给我唱生日歌，难得感觉到被爱。我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我打翻了盘子，锋利的刀叉划破了母亲小臂的那一刻。
当天晚上，我被暴怒的父亲一脚踹翻到墙角，血流如注。
暖黄的灯光似乎让这个家庭里的罪恶无限放大，我看到我黑色头发里渗出的鲜血，它们先是流到我的面颊，再是下巴，最后滴落到我的衣服上，浸染成深色。
我的哥哥迟疑了一会，过来抱住我。
沉默像潮水一般缓慢地淹没每一个人。
母亲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她爆发出了十几年间积攒的全部力量，气场强盛地与父亲争吵。
而我像个局外人，被哥哥按进他的怀里没有动弹。我忘记那时有没有流泪。
那场声势浩大的激烈争吵以母亲不再出现在我们任何一人面前而结束。我被关进地下室整整半年。
父亲对他的伴侣百般纵容，可就是不给她自由。
他是个极端恶劣的人，又是个极度可怜的人。
母亲是在我被关进地下室的最后几天去世的，父亲紧随而去。那时我还在地下室里艰难地维持着每一次呼吸。
是哥哥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光线照在我的身上，哥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那是头一次我从他感受到和我父亲如出一辙的气息，我对他感到恐惧，相信他也从我身上体会到同样的感觉。
我们血脉相连。
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出来吧，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那年他十八岁，我十六岁。
－－
这场简单的叙述被黎影录了下来，取名为记叙12，接着保存到了手机里。
没有听众的讲述才是最适合她的。黎影开了一听啤酒，一饮而尽。
之后的经历乏善可陈，无非是些完成学业、适应社会再工作的事情，黎影看着整齐排列的1到12，突然感觉很烦躁。她揉了揉头发，一个一个删去。
她的声音在录音里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黎影拔出储存卡，掰成两半，冲进下水道。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整个黎氏都是不能为人所知的密辛。就算鲜少有人记得黎影。
她抬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苍白阴郁。瓷砖缝隙里后积的黑色污渍仿佛在缓缓蠕动。
还要买一张储存卡。
她拧开水龙头，捧起冰冷的水流拍在脸颊上，张大嘴，控制不由自主的生理性颤抖。
湿漉的额发黏在耳旁，黎影穿上外套，准备去楼下便利店再买一件啤酒，顺便解决一下晚饭。
黎影打开颇有年头的防盗门，打开手机的电筒。这房子是在世纪初建的，是个老小区了，没电梯也没门禁，物业管理草率，走廊的声控灯时好时坏了近两个月。
这是缙城为数不多的城中村之一，虽然配套设施都已老化过时，但好歹还是曾经缙城发展的中心地带。作为一个经济效益突出的超一线城市，这些城中村都将逐一改造重建。
她下了楼，进便利店买了一件听装啤酒，顺便撸了撸店里的三花猫。
三花窝在柜台上，只是偏头看了她一眼，又趴回去睡了。
黎影盯着货架上的泡面看了许久，还是决定吃点健康点的，至少不再是速食食品。
她经过一个岔路口，进街边的小店点了份炒饭，付账的时候掂量了下自己的存款，前几天的花销实在太多，她似乎得自己买菜做饭了。
黎影提着塑料饭盒从店里出来，昏黄的路灯照着一辆迈凯伦GT，它正正好好地停在小店前面的马路边上。
她定在了原地，下意识皱起眉头。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男人转头看她，对着不远处那个浑身上下写着“滚开”的女人说：“上车。”
已经快凌晨了。黎影没动，她绷紧了嘴角：“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和她长得四五分相像的男人愉悦地笑了，避重就轻说：“来找自己妹妹吃饭，怎么了？这也不行？”
黎晟还穿着正装，他长得像母亲，漂亮的眼尾发红，估计才从饭桌上下来，喝了点酒，来找她不痛快的。
黎影嗤笑一声，把手里的炒饭举起来，转身就走：“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吃饭，黎总还是回去自己睡一觉吧。”
身后传来车门打开和上锁的声音，完全不出乎意料的，黎晟跟上了她。
他十分自然的提过那件啤酒，她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是他从没用过的款式，混着酒精的味道，让她无比厌恶。
黎影默不作声地和黎晟拉开了距离。
“要没钱了吧。”他说得突兀。
“关你屁事。”黎影烦躁地回答。
“还在替那个女人还钱？”他似乎贴近了她的耳朵。
“你又犯病了？”黎影站住了，语气不善，“我说了，关你屁事。”
黎晟笑眯眯地举手作投降状。
黎影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但她仍然不想理他，于是自己默默往前走。
“黎影。”黎晟和她一起走了一会，突然叫住她。
她偏过头，看着那张白皙俊美的脸，难免从他的五官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每次都觉得碍眼。
黎晟压低声音，慢慢说：“我想请你吃饭是真的。”
“黎影，周末回家吧，我办了个聚会，只邀请了和我们相熟的人。”
他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柔和，无论学生时代还是初入社会，他就靠着这副样子求她帮了他多少事。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你知道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和你一起回‘那个家’。”
黎影把手指曲起，把重音放在“那个家”上面。
黎晟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可以帮卢仲撤销掉那个案子呢。”
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黎晟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她态度松动，他继续说：“卢仲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场闹剧被炒热，本就有他的东家余兴集团做幕后推手，而这次我请到了他们的高层，给我们一个坐下来谈谈的机会。”
快走到黎影的住处楼下了，他们停在绿化花园的小道旁，黎影很平静地说：“你早就计划好了。”
面前的男人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同样平静地说：“我不想让这件事继续发酵影响到黎氏的发展。”
有时候，黎影觉得尽管他们俩的面貌长得并不十足相似，但有心人能凭借两人的说话习惯和语气很快推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过相似。
黎晟还没说完：“我也不想你因为一桩这件事还要供着卢安晴更久……最后，这只是哥哥让妹妹回‘家’吃饭的一个小小把戏罢了。”
他曲起手指，如数奉还。
黎影听到“卢安晴”三个字，脸瞬间就垮了下来，但她这次似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说了很多遍，卢安晴是我的朋友。”
黎晟的眼瞳很黑，声音冷峻，他现在摆出的架势不足工作中的十分之一，但黎影仍然感到了压迫：“我知道，但她不是你拉黑我号码的理由。”
黎影觉得不能跟黎晟深入这个话题，他总是一根筋得可怕。
她看了一眼腕表，已经零点过半，于是弯下腰想提过她的啤酒，同时说：“已经很晚了，黎总，我就不追究你监视我这个问题了，还是早些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黎晟坚持说：“我帮你拿上去。”
黎影倒是无所谓，但她提醒了一句：“只到门口。”
黎晟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声控灯这时候倒是亮起来了。
黎影刚进门，抢过啤酒说了句再见就迫不及待地关上门，将将擦着黎晟的鼻尖。
她没有立马进屋，耳朵贴着入户门，站在玄关里看猫眼。
不出所料，黎晟还站在外面。没有了黎影，他的目光更深且露骨，紧紧盯着她的门锁。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突然看向了猫眼，搁着一个镜子跟黎影对视。
黎影呼吸骤然急促了一下，隔着一道门，她听见黎晟笑了。
黎晟把手聚拢到嘴前，一个字一个字无声地动嘴型。
【我，知，道，你，在，看。】
楼道的声控灯陡然熄灭，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黎影突然脑子断线，不是被吓的，而是被气的。这变相是一种对她的挑衅，她忍住自己心里的冲动，把重新把放在地垫上的炒饭和啤酒捡起来，啤酒纸箱拆开，一听听放进冰箱。
她把炒饭的塑料袋结打开，食盒盖顶上放了张崭新的储存卡。
黎影不知道黎晟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她的全部私人生活全被他所知晓，而她录下来的那些话也全进了黎晟的耳朵里。
炒饭有些冷了，她动了两口就没了什么食欲。黎影把原因归结到黎晟身上，每次看见他都没什么好事。
黎影洗漱完已经是凌晨一点，她把冷饭扔进微波炉里加热，在等待的间隙里打开了手机监控。
黎晟已经走了，她看了回放，在对她说完那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楼道。
黎影吃完饭，她重新拿着红外线手电和热成像仪仔细排查了自己的屋子，只在钥匙扣的挂件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定位芯片，有关摄像头的部分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这个结果让她烦躁不已。
她躺在床上，很晚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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