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归京(8)

至于那未应验的另一半……

“佛曰不可言,诸法之生与不生,说六句之不可说。”

更为剧烈的疼痛席卷上来,菩提尊者的面容在风雪中已看不太清,惟有那似有深意的笑容历历在目。

唇角瞬息间失尽了血色,意识抽丝剥茧一般脱离了掌控,姜沉抬手压住案角,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为什么菩提尊者当年会说的那样笃定?这和尚到底又知道些什么?

还有那佛子……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姜沉!姜沉!”

“……”

思绪强行被打断,耳边却犹是嗡鸣不止,姜沉再回过神来时,才骇然发觉不过须臾片刻的时候,体内的真气居然虚耗了大半。

消停许久的气血再度翻覆上来,姜沉眼前不由狠狠一黑,齿尖咬破唇角,借着这细微的刺痛,视线才缓缓复明。

言出法随,料事如神。

这菩提尊者,简直有毒!

严暮生拇指按在姜沉腕骨间的神风穴上,浓深的眉重重攒出一痕。

他修为虽然并不高,方才却是清晰地感觉到姜沉身上迸发出寒意与冷戾。

姜沉微微蹙眉,清苦的药香将心底满溢的阴煞与杀机抚平,于是眉峰旋即又克制地舒展开来。

倘若菩提尊者对即将要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为何不直截了当地挑明,反要说出那些似是而非、云里雾里的机锋,要人去猜测?

木然接过了那瓷碗,姜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便引颈将那一碗不知放了什么的药汁灌入喉咙。

原本并不觉得药有多苦,但尝过了那一点甜之后,再浅的苦楚都变得不可忍受。

面前忽然又浮现出那和尚唇畔的微笑。

与其是觉得有趣,倒不如是觉得怜悯吧。

因为知道你的一生都是苦的,于是渡上了一层糖,再回味时又要提醒你不要被虚假的表象所欺骗,底下的芯子实则还是苦的。

不说人话,反叫人潜下心来去悟。

姜沉唇边溢出一声低哂。

……和菩提尊者一个德行。

见严暮生有些发暗的眼神望了过来,济崇顿时满面苦大仇深。

贫僧是无辜的!

大抵是没料到姜沉的身子底居然差成了这样,济崇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宽慰道:“不过因果既然已经种下,解铃还须系铃人,来日方长嘛……撇清关系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苍白的唇角撩起浅弧,姜沉搁下药碗,却并未如同济崇一般乐观。

难怪在学宫前济真会对他有如此之深的杀意。

先天佛骨于无相寺而言,其重要性并不亚于苏虹之与太清宫,王不贰之与望岳书院,大梵经修炼的苛刻程度更是三家有目共睹,即便是菩提尊者也未将其修成。

且不说从前的桩桩恩怨,单是这佛子破戒的因果落在他姜沉的身上,便足矣让整个无相寺将他当做死敌。

似是终于领会到事态的恶劣,济崇索性闭口不再提起此事,而是挑起了另一个话端。

“太微城中的情形究竟如何?你当真劝动了颍玄卫氏?”

“我没有泉动颍玄卫氏,卫家也没有动,太微城内……”姜沉微微一笑,“一切安好。”

济崇先是一怔,望见姜沉眸底的暗澜涌动,心中又咯噔一跳。

一切安好,便代表着最大的不稳定。

段广寒敢明目张胆的动手,起兵谋反,背后定然有所倚仗。

但除了丹灵奚氏以外,所有的世家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仍在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臣子当尽的职责。

国祀没有推迟,所有人都在作壁上观,眼巴巴地瞅着太微城外的角逐,好决定倒向哪边。

看似风平浪静,精致的皮囊之下实则藏匿着各异的人心。

无利不早起,世家本凉薄。

济崇罕见地沉默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卫家满门忠良便会与不计死生地站在道义的那一方?

早便知晓济崇会是如此反应,姜沉唇畔的微笑散去些许,嗓音含着微不可查的疲惫与倦乏。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

姜沉淡声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卫老将军执掌颍玄与千机卫,难免会有顾虑。”

徽王谋反的血腥味还没褪去,新的腥风血雨便已然育于微末,起于青萍。

营帐之外,神策军中的气氛也一扫从前的喜悦,难以言喻消沉笼罩在每一个将士心头。

周雪温站在一众将士中间,身姿飒爽,看似镇定,然而心中却没有丝毫底气。

战士的刀尖在沙场上可以指向敌人,如今却要指向自己的同胞。

兄弟阋墙,自相残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太微城的轮廓在这渺远的一角咫尺也成天涯,周雪温神情微微恍惚。

她已经有三年未曾归京,故土的风物犹如一抹暗淡的剪影,未着浓墨,一笔重彩却已纷然心间。

身后拂来细微的风声,周雪温回过头,眼底便映出了那清峻的身影。

无面遮盖去原本的面容,到底是不愿在旁人面前展露虚弱的一面,氅衫丢在了营帐里边,单薄的衣裳为冷风浸透,姜沉捱下胸口泛起的寒意,上前与周雪温并肩。

少女的神情出奇地平静,眼眶却是红了。

真相所伴随往往是痛苦与无奈,纵使眼前的人有千种万种袖手旁观的理由,但死去的人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不经意间流露的情绪被收拾得极好,周雪温飞快地眨了下眼,低声道:“多谢姜庄主出手相助。”

这称呼既生疏又守礼,闻言,姜沉极轻地笑了一下。

“我倒希望你像薛奉北一样恨着我。”

话落,周雪温愕然地抬起头,望向姜沉。

人这种东西很奇怪,有的时候明明已经了无牵挂,断断活不下去了,但只要还有点什么东西拖着拽着,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寻死。

“你……庄主此话是何用意?”

秀眉顿时皱了起来,周雪温并不认同地摇首道:“你并不欠我什么,我又为何要恨你?”

倘若要细究起来,真正心怀愧意的应当是云侯夫人才对。

云侯夫人出身昌西李氏,用不怎样光彩的手段得到了所爱之人的身,成了周常棣的续弦,却终生未得喜笑颜开。

就连唯一的女儿,都是在一次意外中得来。

无言良久,姜沉才低下头抑声咳嗽了一阵,深蓝的袖口沾染了殷红,却又被不动声色地遮了过去。

周雪温听出了那咳声中的嘶哑与隐忍,不等姜沉敛藏那截衣料,便抓住了他的手。

传递过来的温度太过于冰冷,像是握着一捧雪,薄白的皮肉一摸下去便见了骨,有衣衫遮着,身形的消瘦尚不明显,但也足以知晓这人病躯掩盖下的孱弱。

边关环境恶劣,风沙连绵,缺衣短药时难免会有将士因伤病而终,但姜沉身在中原,又怎会虚弱到如此地步?

“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周将军顾全大局,莫要教人窥出倪端。”

纤瘦如竹的腕节从掌心抽回,那凉意却并未退却,周雪温一仰头,便能看得见姜沉弯起的唇角。

就好像天大的苦厄能都消融在这一笑之间似的。

酸涩填满了胸腔,周雪温背过头,轻声说了句,“你别笑了。”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盯梢的金吾卫约莫是得了什么消息,神情愈发绷紧,双目瞬也不瞬地关注着姜沉这边的动静。

断水山庄的援兵终于来了。

金吾卫与蜃楼固若金汤的重围被狠狠撕开一道口子。

断水山庄与蜃楼已经是老熟人了,彼此之间都知根知底,金吾卫虽然强悍,但毕竟是娇养出来的家犬,镇压许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倒是在行,对上断水山庄中杀伐果断的江湖人,便有些捉襟见肘。

那日段广寒与北狄联手摆了断水山庄一道,山庄中的主事皆是憋着一口气,对薛奉北更是存了一份怨气,不由开始怀念姜沉。

姜沉还在的时候,断水山庄哪里吃过这样的大亏?

故而此时除了抱着一雪前耻的决心,还有几分将功补过的意思。

乘龙枪荡开倾轧过来的刀尖,三足金乌长嗥一声,数丈长的双翼裹挟着金色的火焰,俯冲而下。

“长毛畜生,也敢猖狂!”

紫气东来,反常的景象笼罩着天穹,靡丽绚烂的烟霞凌虚幻化出无数长剑。

剑阵成。

望着那颇为熟悉的阵法,姜沉袖底的手无声蜷起,眼睫微垂。

薛奉北也来了。

锁链御空架起,缠住了三足金乌的利爪,上面的禁制为真气所激发,将那妖兽箍在了半空。

而断水山庄也杀到了神策军跟前。

薛奉北一身暗沉的雪青,沐着天上地上的腥风血雨,背面天光朝这边走了过来。

神色很冷,看见姜沉,除了不高兴也没什么别的表情。

姜沉的唇色依旧浅淡,抿着一点未来得及拭去的朱红,腰线清瘦,既没拿刀,也没戴那张血口獠牙的青铜面具。

薛奉北低下了眼皮,觉得那点朱色艳得刺目。

周三九点更,明天不要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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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归京(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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