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罪业(5)

“或者换一个说法,”姜沉道,“我与禅师,曾经见过吗?”

广衍道:“神交已久,缘悭一面。”

姜沉抬眸去看那和尚。

“缘悭……一面?”

广衍按在后心上的指节不知触到了那一处隐伤,中正的真气冲开了滞涩的经络,霎时便叫那未来得及的出口的字节吞了回去,姜沉眼前微微一暗,双眸有那么一瞬是全然视不清半点东西的。

因为引动那毒性的缘故,内腑经络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似是觉察出姜沉瞳孔的失焦,广衍眉骨微微压低,却是终究没有再皱起,只是无声将那残毒自血脉之中化去。

被强行自那幻境之中唤醒,须臾的清明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倦怠与疲惫,眼帘仿佛逾千斤重,姜沉支手抵住额角,勉强捱过了一阵晕眩。

正此时,广衍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五年前,庄主与北狄王交手时,贫僧曾在远处看过。”

姜沉思绪微动,很快便意识到广衍所说的是哪一次。

那一场角逐,他与慕舆野几乎是以命搏命,谁都不曾留手,结果也是不分胜负,两败俱伤。

当世两大道二修者交手,自然是引起了无数修界门派的关注,佛修虽不常涉及修界这些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斗法,但远远地观望一眼,却是无伤大雅。

指尖蜻蜓点水一般触过那伤痕的浮凸的脉络,广衍眸光落了下去,融入一片晦暗不明的墨色之中。

姜沉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因何而受,而又源自何人之手,他都十分熟悉。

此伤系因救薛奉北而来,那时姜沉方才历过与慕舆野的一场恶战,又强行破关而出,心力交瘁之下,遭此重创,可谓是凶险至极,所留下的痕迹,时至今日都未曾淡却褪去。

僧人的手不经意间划过旧创,背后的脊节却是没由来地被激起了一阵轻颤,尽管早便已经愈合,姜沉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被褥下左手掌根在塌边一撑,奈何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屡屡无果后只得作罢。

“这里是何处?”

“小禅山上,”广衍轻轻将人拢回被褥之中,敛身垂眸道:“庄主伤重未愈,不妨再歇息片刻。”

移目望向素白的床帏,半卷竹帘掩着窗棂,姜沉在昏暗的天光之中侧首望了广衍一眼,卧蚕下是浅浅的青黛。

身形瘦削见骨,压在薄褥底下,宛若一张单薄脆弱的纸笺,没什么分量,清隽的面庞之上亦是了无血色,惟有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尚还有些许光彩。

“贫僧在这。”

最后那一句言简意赅,只有四个字,闻言,姜沉弯唇似是笑了笑,偏过头去。

“……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

服下的罗生丹起了作用,姜沉的尾音微微模糊,衾褥下的胸膛不见起伏,大抵是因为疼,喉间溢出的细喘与呼吸声放得极清浅,呢喃一般愈来愈低。

“就睡一会儿,”姜沉微声道,眸底的雾色业已一片朦胧:“别说与他人说……我醒了。”

瞧见姜沉已有些涣散的眸光,广衍欲放下另一侧床帏的手顿了顿,过了良久才应了一声。

“好。”

自从重生的那一刻开始,姜沉心上悬着的那根弦便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松懈下来,不多时便沉沉昏睡过去。

广衍覆手遮住了双眸,识海之中,犹如囚笼般金色的铭文悄然散去,那道身披鲜红袈裟的虚影缓缓起身,踱步向莲花深处走去。

菩提无岸,一道金殿忽而浮现眼前,遗世而独立,漫天神佛吟哦,梵钟之声不绝于耳。

殿前匪石,其上有铭——

大道三千,择其一而从之。

圣墟。

虚影俯身摩挲过“圣墟”二字,缓声道。

“他这一生都是苦的。”

“你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他殚精竭虑,一遍复一遍地赴死。”

“世无可救,不若毁之。”

金殿背后,似有无数幽冥哀啸,虚影背临圣墟,微微一笑,向广衍伸出了手。

……

一夜黑甜,疲倦到连梦中的故人都未及来访,姜沉再启目时已是次日巳时。

摒去脑海中混沌陆离的梦骸,姜沉缓缓坐起,伤药似是新换过,腰身麻木无觉,隐隐的钝痛自内里柔软的脏器透出。

孤注一掷之下,段广寒那一刀丝毫未有留手,姜沉淡淡挑了挑唇。

如此这般都能活来下来,是该说自己命大还是命贱呢?

真气枯涸,神识却尚可用,小禅山上幽微的木元在神识的引动之下织就成一张无形的网。

姜沉身上的真气修为来源于苏虹,但神识却不是。

这是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根基毁去后的十数年里,姜沉只修神识,不修真气,本是无心插柳之举,不曾想反倒取得了极为可观的成就。

若非姜沉当时的神识修为已远超苏虹,即便是将那走火入魔的杀障引入自己身上,也会因为承受不住杀戮的恶念而功亏一篑,身消道陨。

芥子戒中的巫傀还在,姜沉掂量着双方悬殊的对比,无声叹了口气。

如今他青厌君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论他愿不愿意,那些人必然不会轻易放任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伤害业已铸成,纵然有再多的补偿也无济于事。

姜沉缓缓闭目。

更何况他根本不想要那些。

若果能够选择,他宁愿回到十数年前,不修道法,不问长生,若红尘之中碌碌的蝼蚁一般,安安稳稳地度过短暂而平静的一生。

梦到底是梦,他终归是醒了。

虚掩着的门由外推开,姜沉本以为是广衍,在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后,又微微一怔,神情不觉间已有些木然。

为了抵御风寒,床帏虽是素色,却设置得极为厚重,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的人影,外面的人也看不清里面的虚实。

进来的人似是在不远处站定了脚,眼前的帘帐轻微颤动了一下——

姜沉全身的血液随着眸光一并冷了下去。

薛奉北凝望着那床帏许久,终究没有拨开那层遮掩。

微微散乱的呼吸声分明近在咫尺,却已隔小重山。

“师兄,你醒了么?”

像是并不奢望姜沉能够回答,薛奉北眼底涌现出一抹自嘲,自顾自地道:“即便你是醒了,怕也不想见我吧……”

“严暮生说得对,我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仇恨引着我向哪我便向哪一处去,看不出虚实真假,判不明是非对错,辨不清何者为委蛇何者是真心,”薛奉北指节触着床帏徐徐滑落,而后望向了案几上陈着的断水刀。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水难为阻,人难为留。

“神策军尚未归京,”玄铁所铸的义肢与金戈相碰,薛奉北瞳底冷穆。

“断水山庄与蜃楼的恩怨,也该有一个了结了。”

久久停驻于塌前,薛奉北苦笑一声,心室之间是止不住的空虚与酸涩之感。

凡人的寿命一眼便望得见尽头,他的余生,注定将空耗于悔恨之中。

门扇再度合上,片刻以后,姜沉以手撩起了床帏。

赤着足下了床,不合身的外裳垂到地上,姜沉扶着案几,勉强支住了身体。

断水刀果真被薛奉北拿走了。

断水刀品阶并不高,与惊云剑更是不能媲美,却是苏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薛奉北……拿他的刀做什么?

幽淡的花香自身后袭拢,姜沉微微侧目,便看到一身白袍的广衍。

垂下的兜帽遮住了僧人一半面孔,难以言喻的诡谲与禅意蔓延开来。

而此时,万官朝贺之声自远方响起。

姜沉神情一滞,而后瞳孔微缩。

老太妃分明已经依照他的话遣派赵公公阻止了这场国祀,为何国祀仍是照常例行?

思绪斗转间,一个可怕的猜测已经在心中成型。

广宣暗中襄助段广寒谋反的事被捅了出来,但顾青琅幕后主使的身份却未曾有人知晓。

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都集中在无相寺身上,自然便会忽略去太清宫。

而偏偏隋晟又不听老太妃的劝阻,执意进行国祀。

倘若太清宫再旁敲侧击之下得知他未死的消息……

必定会铤而走险,再度在国祀之上暗杀皇帝。

隋晟一死,天下无主,膝下又无人承袭大统,必生乱象。

只要朝堂上乱了,太清宫便有浑水摸鱼,蒙混过关的机会。

至于会有多少百姓蒙受苦难,最终被拥簇上帝位的又是谁,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姜沉下意识向袖中去摸回雪丹,却是什么也没有摸到,再回过神来时,身体已被挪回了榻上。

察出姜沉的意图,广衍按住了姜沉的手腕。

手腕后折着被压在被褥上,仿若冰瓷叠着素雪,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更苍白些。

鼻端优昙的花香渐渐浓郁起来,姜沉恍惚之间,又忆起了千仞峰上的那一场血雨纷然的围杀。

也是有这样一缕花香萦绕不散。

僧人垂眸望着他,唇畔忽而浮起了一丝笑。

婆罗本无花,三千年只得盛放一瞬,却足以蛊惑众生。

腕间的佛珠硌着皮肉,姜沉挣了挣,却没能抽开手。

或许是广衍周身的气质太过于出尘安静,周身温润悲慈的佛性总让人忽视一些固而有之的东西。

这时姜沉才发觉这和尚的身量竟比严暮生还要高挑些许,手劲也大得很,即便是他全盛之时,恐怕也挣脱不开广衍的钳制。

切换个人格先=v=

呜呜呜最近太忙了,前几天腰直接直不起了,明天我争取日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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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罪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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