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四月初,天气彻底暖和起来,萧知遇便准备上武课。
一是因为贵妃催促,二是因为裴珩——他对裴珩到底心虚,总觉得应该找什么法子弥补一二,朝梦苑那头他已嘱咐过,宫人们伺候裴氏母子已尽心很多。但他更想补偿裴珩本人,裴珩待他却极冷淡,从不求什么,只在无法参加武课这一点上显露过遗憾。
因此在文华殿下学的午后,等裴珩送了昭斓回来时,他吃着内侍们送来的午膳,说道:“你收拾收拾,未时之前我们便得到崇仁殿前,准备上课。”
裴珩一顿,“习武课?”
“是啊,父皇已安排过,我们只需直接过去。”萧知遇说着,看裴珩没吃饭,便招呼内侍多拿双碗筷来,“你也吃,要不然今后跟我一起用饭算了,我让景华宫多送个食盒来。”
裴珩照旧推辞不受,在旁端正跪坐着,萧知遇知道他是个石头脾气,也不再劝,吃完了命内侍去准备步辇。
“现在武课还只是在宫里练练,听说以后还会去京郊围场上练习呢。”
他是兴致勃勃,内侍提着食盒欲言又止。
萧知遇催促伴读出发,裴珩却仍坐着不动:“殿下还没喝药。”
二皇子当即苦了一张脸,内侍们见终于有人挑破,如蒙大赦般端了药碗出来,连连劝哄,萧知遇左顾右盼想赖掉,还是没法,捏着鼻子喝了。
他嘴里含着蜜饯,坐着步辇往东门崇仁殿行去,裴珩在旁边跟着,他便倚着座椅,无所事事打量对方的面容。在宫里养了几个月,裴珩那蜡黄消瘦的面容好了许多,从高处望下去,正能看到他斜飞的剑眉,和挺拔的鼻尖,上头出了些细汗。
听闻裴珩的曾外祖母是北狄女子,作为后代,他的面容也透出些大昱少见的桀骜。
萧知遇示意宫人走慢些,托着下巴瞧他。
被打落的牙齿该长出来了吧,他没边没际地想——这阵子裴珩吃东西的时候,总算不会只用一边嚼了。
这也不是他闲得没事干老观察裴珩的牙,实在是裴珩脾气差,他一说要他张嘴瞧瞧牙长出来了没,裴珩就要拉长脸,弄得他更好奇。
“你看我做什么。”裴珩忽然道。
这话说得平静正直,萧知遇醒过神,却一下局促起来,居然没脸反驳。
少年心事不自知,几名抬轿辇的内侍却没忍住,互相使着眼色,都在偷笑。
一路慢悠悠到了崇仁殿,宫殿周围是大片开阔平地,长三十五丈,宽二十丈有余。其他皇子伴读都已到了,平地上立了许多靶子,宫中禁卫军武官负责教他们弓箭骑射。
两人去了庑房换了身箭袖出来,萧知遇从未习武,因而先被武官们教着搭弓射箭。他这人身体弱力气小,最轻的弓都举着摇晃,只能拉个半开,更别提射箭和剑术了。
萧知遇原就只打算过来混日子,觉得没趣儿,放下弓坐到一边去了。皇帝嘱咐过对二皇子不必苛责,因此武官也不敢说什么。
他正没精打采的,忽听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原是太仆寺主簿请皇子选马来了。他兴冲冲过去挑了一匹神气活现的,却因太高,踩着凳子竟也攀不上去,又闹出笑话。
萧宜明骑着马在旁转悠,见状哈哈大笑:“二皇子还是回去写字好些!”
武官怕出个意外,劝说道:“殿下刚开始学,选一匹小马如何?”
萧知遇被搀着下来,正没脸面,裴珩在旁抬头看了看:“殿下不如让我试试?”
他随手挥了挥,算是允了,裴珩拉了缰绳,蹬着马镫试了几回,一握马鞍便上去了。萧知遇这才想起裴珩原是这宫里长大的,应也学过骑马,当即精神一振,叫好道:“这匹马归你了!”
但裴珩上了马之后,便能看出生疏,控制不得力,棕马来回踱步,显是不耐烦,走了几回都摇摇晃晃。
裴珩偏不信邪,稍微稳了点,便试图策马小跑。
另一边萧知遇灰头土脸的,终于挑到了一匹温顺的小马,被宫人扶着坐稳了不动,松了口气,小马也跟他一般不动,打着响鼻。
他正拍着马脖子感叹裴珩这家伙艺高人胆大,居然还敢策马,就见裴珩奔出几丈,被晃得摔下马来,在地上滚了几遭,幸亏没被踩着。
萧宜明啧啧几声,裴珩已爬了起来,竟还要上马。
屈梦成劝道:“那匹马我们都试过,性子野,二殿下劝他换一匹算了,不必如此躁进。”
萧知遇摇头道:“我换了他还记我的仇,他喜欢他就自个儿受着吧。”
话虽如此,他知道裴珩的脾气,只得命武官过去教他,免得再摔出个好歹来。
太仆寺主簿在旁请罪,又小心翼翼说道:“殿下不必担忧,这宫里的马再野,也是受了训知规矩的,不会踩踏主人。”
说话间,裴珩在那头险些又摔了,幸而被武官和主簿拉住缰绳,一个时辰过去却也摔了好几回。萧宜明和吴飞谭悠闲地在旁跑马,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得裴珩直咳嗽,冷冷瞥了他俩一眼。
这么一来二往,到太阳西斜,萧知遇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时,终于听到一声马嘶。
他怕裴珩又给摔了,连忙睁眼坐起身,就见裴珩驾着马,极轻快地从远处奔来,一下越过了吴飞谭,冲到他跟前,裴珩口中轻喝,一扯缰绳,棕马便缓了身形,一人一马在他跟前止步。
萧知遇吃惊地抬头望去,居然觉得马上的裴珩眼睛里有光。
*
“瞧见了没,老四好臭的一张脸。”萧知遇感叹道。
整个下午没少在马背上晃荡,他坐了步辇便觉头晕,因而下来跟裴珩一同步行。
“他万事都要和人攀比,你能挫他的锐气,他怕是要看你更不顺眼了。”
裴珩不在意道:“随他。”
他看萧知遇手里还拿着马鞭四处晃,问道:“殿下选了哪匹马?”
萧知遇没什么精神,“还能是哪个,我方才骑的小马。”
那慢吞吞跟驴似的好脾气的小马驹,才一岁多,叫小枣——萧知遇甚至怀疑是自己病弱的名声在外,主簿才选了小马过来,名字都是随口编的。
他说着又觉得热,一看裴珩,鬓角也有细汗,他便想念起了景华宫后厨的酸梅汤,冰镇的最好,想着到时候叫宫人也给朝梦苑送去两碗尝尝。哪怕裴夫人不受,说是给裴珩的,大约也不会推辞。
再不济,就让朝梦苑的嬷嬷奉上,只当是自个儿做的。
内侍在后头跟着,两人一路走回文华殿,萧知遇的书箧还留在这里,他拿了书案上的书册,看到旁边裴珩同样低着头帮他收拾砚台笔墨。
这会儿夕阳金照,透过大开的房门和窗户照进来,裴珩额上的细汗隐隐发亮,便让他想起了方才裴珩骑马时眼里的亮光。
裴珩忽然抬起头,两人目光一触,萧知遇心虚地移开眼睛,又看到对方额角和鼻梁上磕出的伤,“你摔几回了?”
裴珩想了想,“十几回。”
他身上摔得全是尘土,灰扑扑的,换下的箭衣破了好几道口子,萧知遇叹气道:“夫人恐怕又要怀疑你受欺负了。”
裴珩看了圈周身,觉得背上还有点疼,“能习武,母亲会高兴的。”
萧知遇到底不放心,拉着裴珩坐下了。
陆贵妃知道今天是自己这病秧子儿子头一回去上武课,早已安排内侍们准备了一应的伤药,有些就放在他的书箧里。
萧知遇翻了翻,找出一个布包来,里头是一罐伤药,一瓶药酒。
眼看二皇子拿起木棒,裴珩面色微妙,很快站了起来,“我自己擦。”
“你脸上怎么擦,”萧知遇道,“你伤在手上,我懒得管,伤在脸上身上,你怎么擦?伤好不了,裴夫人还得怨我。”
两人僵持一会儿,裴珩只得依命,萧知遇开了瓷瓶,小心翼翼蘸了药,往他额头涂抹,又轻轻带过他的鼻梁,轻得仿佛柳絮,惹得裴珩下意识眨了眨眼。
“袖子拉起来。”
裴珩不肯,僵硬片刻,被萧知遇粗鲁地捋起了衣袖。
只见手肘小臂青青紫紫,手腕上还蹭破了皮,萧知遇屏息拿着木棒,蘸药抹了,又想起骑马时裴珩后背上的大片灰尘和破开的口子。
“你后背也有伤,脱了。”
裴珩面色难看起来,“你……”
萧知遇看他不动,心想自己纡尊降贵亲自帮忙擦药,居然还不领情,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又不是大姑娘,昭斓都没你这么矜持。”
说着他就要上手,裴珩张了张口,最终抿紧了嘴角,背过身去脱了几层衣服。
只见这少年背脊单薄,竟布着大片痕迹深浅不一的伤口,有的是刚摔出来的,破了皮挂着血丝,有的却痕迹颇旧,留着疤。
萧知遇想到裴珩刚来时,被父皇降罪杖责的那几棍,心里觉得难过,“这些旧伤,是父皇上回罚的么?印子都还没消。”
裴珩没说话。
萧知遇养尊处优,从没见过这等狰狞伤口,格外同情,擦药时都轻手轻脚的。裴珩背上新伤多,破着皮露了血肉,只觉背上冰冰凉凉,药膏点涂时格外轻柔,似雪落在背上融化。
他不由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假山后头的凉亭里,萧知遇往他衣服背后画梅时,那又轻又温柔的触感。
而他那时正看向前方灿烂朝霞般的花林。
那是桃林,还是梅树?
他想他有些分不清。
*
过了半晌,萧知遇看着背上的伤抹完了,便直起身,打开了另一瓶药酒嗅了嗅,递给还在穿衣服的裴珩:“这个治跌打的,你哪里扭着了伤着了,可以抹这个,记得多揉几下。”
裴珩默默收了,继续收拾二皇子的书箧,两人起身往外走去,出了殿门,景华宫的内侍们还在外候着,萧知遇这才想起自己原不用亲自动手的,叫内侍们擦药岂不是省事得多。
然而裴珩现在这不吭声的模样,看着居然软和了许多,他不由心里得意,心想果然还是亲力亲为才叫人感恩戴德。
话是这么说,但不知为何,他竟也不好意思多话了。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过花园时,看到有只半大的鸟儿掉在土里,扑棱着翅膀,却只能贴着地面打转,实在狼狈。
萧知遇蹲下,小心地伸出手指,将这鸟儿拾起来放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是翅膀受了伤,脱落了几根羽毛,有血。这小鸟脾气倒不小,半死不活了,还拿喙啄他的手心,不疼不痒的。
宫中妃嫔们有许多养鸟解闷的,但鸟儿容易脱笼逃跑,加上这边花园景致颇佳,便逐渐多了许多鸟儿聚集,有些无事可做的内侍喜欢来这边用弹弓打鸟。
他觉得可怜,捧起这翠羽黄腹的小鸟左看右看,准备带回去。
裴珩道:“殿下想养着?”
“不想养,我嫌它们吵闹,大早上的扰人清梦,”萧知遇说道,“但都遇到了,带回去养好再放生就是了。”
景华宫和朝梦苑在不同的方向,他俩只同路一段,过不了多久,就要分头走。两人走了半晌,裴珩在这途中逐渐恢复了冷漠之色,到下一个路口,便各自回去。
萧知遇站在原地,漫不经心拨着一直啄他的鸟喙,偷偷瞥了裴珩背影一眼,又看了看鸟儿受伤的带血翅羽,心想这倒霉又嘴硬的鸟,倒真像他那每天都挂着彩的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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