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追

萧知遇迎着夜色独行,越走越快,往荒凉的京郊深入,他离奢靡荒唐的京师越远,离藏污纳垢的宫城越远,他的心便越轻松。

此时他是一个人,无人对他指点评论,无人对他冷眼相向,也不再有人暗讽他委身于人,他自顾自疾行在黑暗中,有种发泄的快意。

冷风割在他脸上,钻入他的眼眶,刺进他的咽喉,带来一股针扎刀剜似的痛感,他觉得自己好似被割开无数细小伤口,那些经年累月溃烂在身体深处的淤血,都从伤口涌了出来,痛快极了。

五年来,不,自从成为二皇子以来,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想离开京师,离这儿远远的,逃得越远越好。

今晚他能逃到哪里去?

他没有想过,他只知道他绝不能留在那里,在那里多待一刻,他便觉锥心刺骨,无地自容。

他就这么一路踉跄,片刻不停,直到一口气走出四五里,他忽地被地上的石块绊倒,跌在地上,方如梦初醒一般回神,大口呼吸着。

耳边那些旁人的窃窃私语尽数消失,烟雾一般消散在夜风里。

他的心脏已被那些梦魇似的情绪压得心悸,呼吸不顺,再跑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出个好歹。

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更冰冷地贴在肌肤上,这时他方觉腿脚酸痛,胸口窒闷,咽喉更被寒气侵蚀到干涩,喘气时都觉刀片剐过的疼痛。

京师在身后已看不到影子了,官道上依旧荒凉,月光透洒,路边悬着的灯笼在他头顶明灭。

萧知遇就这么坐在地上,仰头痴痴看了一会儿,看得眼前都糊成昏黄的灯光,终于扶着地面起了身。

又立在荒夜中,一时怔然,不知何去何从。

他无处可去。

就像父皇说的那样,他没有所谓的后路,陆家倒了,他一个曾经的废皇子,毫无倚仗,又和裴家关系恶劣,他是最不可能翻起风浪,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的那枚棋子。

但至少在今晚,他不想就这么回去。

皇陵就在这个方向,他回忆着到皇陵那一路上的驿站,撑着眼睛辨认了方向,便慢吞吞地,拖着腿接着走。他边走边咳嗽,咽喉刀割般生疼,嘴里同时泛出一股铁锈味,想来是嗓子破了。

然而没过多久,突听身后马蹄声起,一阵劲风由远及近,他还来不及回身,便被一把捞住腰身,猛地挟上马背。

天旋地转的,萧知遇险些背过气去,他脸朝下,眼前只见着飞扬的马蹄,和这人飘飞的衣摆。

颈上戴着的璎珞吊在空中直晃,砸得人脸上疼,他本就怕马,此时横挂在马背上,是个难受的姿势,更吓得直晃,这人的膝盖正牢牢抵着他,才让他不至于跌下去。

他努力抬头望去,摇晃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对方绷紧的下颚,和隐藏怒气的嘴角,其余都融在夜色中,难窥究竟。

他怕真摔下马去,又错觉这人会迁怒他,忽然掀了他下马,叫他摔作个残废。这马背又颠簸,他被颠得忍不住干呕起来,夹着痛苦的咳嗽声。

许是他咳得太厉害,对方终于一拉缰绳,马嘶一声,慢慢停了下来。

萧知遇几乎是手脚并用,跌下了马,扑在地面干呕。

却转眼被一把揪住衣襟,狠狠提了起来。

裴珩那张眉眼锋利,神态阴沉的面容便自黑暗中显露出来,他紧紧捏着萧知遇的衣领,像是要捏住他的脖子。

“你想去哪里?”

这是四年后重逢,他们成婚至今,裴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第一回正眼瞧他,却含着怒火与恨意。

萧知遇没能出声,艰难呼吸着。

裴珩恨声道:“当初陆家失势,你幽禁宫中时,你不想着逃跑,今日不过是几句旁人的羞辱,你就想逃了?”

“你如此屈辱,那早在被你父皇赐婚时就该逃了,逃得远远的,不必来我跟前碍眼!”

换作其他时候,萧知遇不会说什么,他已习惯于旁人冷眼,哪怕这个人是裴珩,也不过让他多伤心几分。但他此刻头昏脑涨,加之宴会前后所发生的的一切让他至今还觉难堪,他忍不住心想,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要遭受这些非议?

连裴珩也无法拒绝,莫非觉得这婚事他能反抗?

他只轻声道:“你既然嫌我碍眼,就不必来找我。”

裴珩一静,看着萧知遇垂下的睫羽,慢慢地松开手。

萧知遇得以脱困,咳嗽着坐在地上,他的衣摆早已被枯枝荆棘挂破,坠在地面也显得脏污破烂,他不愿太过狼狈,抿着嘴,伸手将衣角掖了掖。

两人再也不说话,一站一坐,荒夜中唯余旁边的马嘶声。

半晌,萧知遇心绪平稳了些,望着面前的靴尖,慢吞吞地说道:“我心里难受,想去皇陵祭拜我母亲,给世子添麻烦了。”

他知道自己若是真失踪了,睿王府的罪责不小,裴珩会气急实属正常。

裴珩没答话,萧知遇硬撑着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他没有看裴珩现在的神色,只觉对方的视线还停留在他身上。

他想了想,要是裴珩发话,便一道儿回去,但裴珩在气头上,他也不想服软,回身往来路走。

在翠微院关了五年,身体又不大好,萧知遇原凭着一股不甘的愤恨走出四五里,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只走了几十步,便觉身上酸重,却忍住了,闷头一路走。

裴珩没有跟上来,立在原地。

过了许久,身后荒凉的官道上才再次传来马蹄声,这回却很慢,嗒嗒的,像春夜的雨声。

萧知遇不知怎的,想起了当初他刚成婚,从皇陵坐马车回来的路上,所听到的那阵隐约的马蹄声,也是这样慢,也是在这条官道上。

他知道裴珩现在正骑在马上,默然跟在他身后,兴许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没有回头。

弯月西沉,两人这么僵持了一段,萧知遇已走得很不像样,踉踉跄跄,连脚底的生疼都快感受不到。裴珩似是看不过去,忽然策马走近了,停在他身侧,向他伸出手。

萧知遇一顿,抬起头与裴珩四目相对。

月光映在裴珩发梢上,眉眼面庞背着光,隐隐露出一点轮廓,能看出大约是冷硬的。

见他良久没有反应,裴珩等得不耐,便猛地翻手,一把攥住他胳膊,将他拉上马来,坐到身前。

萧知遇下意识挣扎一瞬,惹得身下骏马不安地踱步,他怕摔下去,只得僵着不动。

裴珩坐在他身后,被他发丝拂在面上,偏开了头。

萧知遇也察觉到了,垂下头,伸手将背后的乌发拢到肩上,裴珩便望见他后颈上赭黄色的内衫衣缘——应当是赭黄色,裴珩记得在之前宴会的灯下,这色彩颇鲜亮——细小一道掩在层叠的青色衣物中。

后颈皮肤薄嫩,因他垂头的姿态,隐约有脊骨凸起。另有发冠上的细小流苏穗子从耳后垂下,贴在纤细洁白的颈上。

裴珩移开视线,轻拉缰绳,马儿便快步往前行去。

萧知遇被他两臂环在怀中,这大约是保护的意味,但他觉得不自在,双手握着马鞍前端,试图在颠簸中维持平衡,却正触到了裴珩垂在鞍上的衣袖。

他毫无知觉,将这衣袖并着马鞍握紧了,生怕摔下去。裴珩正拉着缰绳,一动便觉袖子被攥着,他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换了另一只手控制缰绳,左手虚握着,没有拂开。

今日是宫中宴饮,二皇子难得穿着矜贵些,衣物繁复,腰戴环佩,骏马行动间便带起玉石轻响,夜间听来竟有几分缱绻多情。

夜风冷,这么骑了半盏茶工夫,两人越挨越近,萧知遇一直强忍着咳嗽,脊背发抖,他还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坐得比尺还直的裴珩忽然停马,一下抽出了袖角,扯得萧知遇松了手,晃了晃,又堪堪坐稳。

裴珩下了马,面色不虞,脱了大氅扔上去,正丢在萧知遇身上。

“你不冷吗?”萧知遇问,声音细哑。

“没你娇贵。”裴珩冷冷道,随即一声不吭拎起马缰,往前走去,竟是让萧知遇坐在马上,自个儿徒步。

他好好的马不骑,倒宁愿做个牵马的。

*

阿努在睿王府门口等着,与赵诠说话,“世子追去了?”

“是啊……世子原是等二皇子出宫,就能一道回来了,哪知道等到了进宝过来,说二皇子早已出宫,还执意一个人下了马车。我们赶过去时,半途又遇上执金卫,说是二皇子出京了。”

“二殿下为什么要出京啊?”

赵诠欲言又止。

宫里闲言碎语传得快,他在宫门口打了个瞌睡,就见淮安王世子的马车急急驶了出来,还夹着老王爷几句怒骂,再听宫人言语,都说是萧宥出言不逊辱及睿王府。

但他看世子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等人,多少猜到了一点世子动手的原因。

阿努还要再问,赵诠想到裴珩当时吓人的脸色,没敢直说,只含糊道:“我也不清楚。”

阿努担忧地叹了口气:“老夫人还在正堂等着,不肯歇下,她好像听说了宫里的风声,正生气呢。”

他随即又想起了要事,压低声音道:“不止这个,北边刚递来的消息,说是明年就要派人来,还等着世子回话。”

赵诠面色一肃,“明年……来得这么早?”

话说着,远处忽传来“嗒嗒”的声响,两人伸着脖子望去,就见一人牵着马行来,马上坐了人。

等到近了,才发现坐在马上的是二皇子,面容苍白,肩上正披着世子的外袍。世子神色冷凝,这两人一句话不说,仿佛各想着各的心事。

阿努和赵诠连忙迎上去,接过缰绳。

赵诠道:“世子,快五更天了。”

这时辰该准备准备去朝会,裴珩却道:“陛下命我思过三日,不必上朝。”

赵诠有些吃惊,心想居然都闹到这境地了,又上前耳语几句,裴珩点点头,正要抬步,忽而瞥了萧知遇一眼,阿努随即道:“我这就带殿下回去。”

裴珩一走,萧知遇便腿脚发软,又觉得浑身发冷,不由捏紧了肩上的外袍,被阿努搀扶去往东院。路上遇到个仆妇,对他道:“殿下,老夫人有请。”

萧知遇知道这是兴师问罪来了,道:“我换了衣服便去。”

他一路神思不属走向东院,连阿努劝他“等会儿老夫人说什么别往心里去”的话语也未听进去,到了屋里坐下,他才意识到这是裴珩的外衣,脱了放在一边,过了片刻,又轻轻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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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美人皇子被迫要下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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