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朔州旧事(一)

隆德元年,萧广渡已登基为帝,年末时北狄再次扰乱边关。

新帝为鼓舞士气,且身为当初保卫朔州的支柱,便亲自往朔州边关督战。当时陆太师极受倚重,萧知遇也受父皇偏爱,因嚷嚷着想念朔州,便被带去了边关。

长公主和昭斓也回了朔州,这回是来祭拜祖先的。长公主嫁到国公府后,长居京师,但每年都会回朔州小住,这次回来带着昭斓,还带了几名安国公族亲的孩子,过来历练。

那时是十月,朔州已开始飘雪,朔州北边更冷得厉害,萧知遇冻得蔫蔫的,连喝了几天药才好些。

关口刚打了胜仗,北狄退到三十里外,因而城里城外都有几分喜气,认为这回北狄也将无功而返,然而皇帝人前平静,人后却毫无轻松之色,整日在屋里与将军幕僚们细谈。

朔州新任刺史有眼色,西北的小国尔弥近来跟大昱经商贸易,送了一批绸缎织物,刚到朔州这儿,刺史便先带来给二皇子过目。

蓝色织梅纹的缎子,特意裁了件斗篷,萧知遇穿上了,才觉暖和些。

他因受了风寒,成日在榻上养着,养好了也不让出来,他睡得迷迷糊糊,到半夜便精神抖擞,披衣起身,溜到了外面。这临时下榻的府邸守卫不比皇宫,他带了个侍卫便出了门,路上巡逻的士兵们见了也不知他是谁,只诚惶诚恐行礼。

他登上城楼,踱步走了几遭,月光映在人头顶,也透着股寒气,唯有斗篷上的毛领拥着他的头脸,泛着毛绒绒的暖意。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吱呀声,应是铁链或笼子响动,极为冷涩,听得人牙关发酸。

萧知遇闻声望去,就见高高的瞭望台外,吊着一只铁笼。

他一到朔州,便看到许多城楼上挂着铁笼,他原以为是猛兽,京师的达官贵人有豢养虎豹的,就囚在笼子里观赏,他并不奇怪。

但这城里好似两日都未曾听到过野兽的吼声,太平静了。

“那是什么?”

萧知遇心生好奇,便往那城墙一角的瞭望台走去,台下竟围着好些士兵。

他们不认得萧知遇,但认得出后面的侍卫,知道是惹不起的贵人,便行礼道:“贵人止步,此处是关押罪囚之地,怕冲撞了殿下。”

萧知遇奇道:“竟然是罪囚?怎不关在牢里?”

身旁跟着的侍卫便把军府叛将一事说了,“这些犯人大多是叛军家眷,有些是敌俘,将军下令把他们悬在此地示众,一是能够鼓舞我军士气,二能震慑北狄的叛徒。”

萧知遇听得一愣,仰头看去,高台上悬着的铁笼里,仿佛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动静,扑到笼边,引得铁笼咯吱咯吱作响。

那黑夜中的瘦小人影似乎正远远盯着他,隔着萧瑟夜色与他对视,背后一轮凄凉的月。

他想了想,“我上去看看。”

看守士兵面面相觑,不敢阻拦,迟疑着让出路来,萧知遇便踏上楼梯,上了瞭望台。

火把映照下,只见铁笼里薄薄铺着一层干草,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影坐在其中,应是母子。年长的女子看不清相貌,头靠在栅栏上睡去了,睡梦中隐约咕哝着什么。年幼的不过孩童年纪,面黄肌瘦,被火光一照,便好似被刺痛双眼,瑟缩着靠向母亲。

两人虽穿得脏污破旧,细看打扮,却能瞧出是北地边民。

萧知遇见对方惊惧,便示意侍卫灭了火把,正要说什么,就见那孩子浑身透着敌意,黑夜中的眼睛瞪着他与他身后跟着的持刀侍卫。

侍卫一皱眉,按着刀柄呵斥道:“大胆!”

那孩子竟不再退,被激怒一般扑过来,伸出手要抓,但铁笼底下的缝隙大了些,他一个孩子没踩稳,当即一条腿陷下去,他便整个人一歪,头重重撞在栅栏上,哀呼一声。

萧知遇听得不忍,冲侍卫道:“你先下去。”

侍卫犹豫着,判断这对母子应没有威胁,领命退了,只剩了萧知遇在瞭望台上。

“你是北狄人?”他比划着问。

他不会北狄语言,但“北狄”二字的发音他还是能模仿的,话一出口,这男孩便恨恨呸了一声,仿佛是什么奇耻大辱。

萧知遇便知对方不是,并且大约和北狄有仇,他猜测这对母子应是那群叛逃士兵的家眷,被连坐获罪。

这铁笼悬空在外,萧知遇走近几步,见这孩童一条腿还卡在笼子下,却无法脱身,下面还是近十丈的高空。他有些不忍心,小声道:“你别动,我帮你。”

孩童不理他,萧知遇只当是边民不懂官话,蹲下来,两手穿过瞭望台的围栏,试探着握住对方的小腿,这大冷天的,隔着一层麻布,都觉皮肤冰凉。男孩不领情,还要挣扎,被卡得龇牙咧嘴,只得任他相帮。

萧知遇折腾了老半天,才帮他把腿缩回去,人已累得坐在地板上喘气,也没得到一声谢,男孩抱着青紫的膝盖,已缩去了母亲身边。

都这么大动静了,这位妇人却至今未醒,只几声呓语。

萧知遇心里觉得不妙,借着月光凑近望去,就见妇人脏污的脸上隐约含着怨恨,好似在咒骂什么,又病得浑身抖动,嘴唇仿佛是皴裂了,身上披着薄薄衣物,最外层的不过小孩的衣物大小——他再看那孩子,只穿着一层衣服瑟瑟发抖,便知是孩子脱了衣服给母亲盖上的。

妇人显然已生了病,那孩子看着也好不到哪里去,笼子里只一点干草,也无遮蔽,夜风一吹,他尚且觉得刺骨,何况是这对衣衫褴褛的母子。

昨天朔州还下了雪,他俩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群大男人贪生怕死逃去了北狄,却抛弃了无辜的妻儿,被丢在朔州受苦,孤儿寡母又做错了什么,为了这些叛徒活受罪。

萧知遇望着孩童赤着的脚丫,心里难过,于是解了斗篷,塞进笼子。

对方面露警惕,瞪着眼不动。

萧知遇指指妇人,又指指斗篷,比划了一会儿:“她……生病了,盖上,给她盖上……”

这人默不吭声看了他片刻,终于伸出手,拖了衣袍过去,急急披在妇人身上。

萧知遇又将手炉递过去,充作一点热源,男孩原是倔强地坐最远的角落里不动,过了半晌,还是慢慢挪过来,接了他的手炉。

月光下,这男孩的眼睛又冷又亮。

萧知遇搭话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连眼皮都没掀。

语言不通,萧知遇便不再问,他风寒刚好些,被风一吹,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正要喊人带衣服过来,又觉得不对。他望了眼笼子,这对母子是囚犯,而他的斗篷是外邦进贡,实在显眼,若留在此地,定然招来事端。

他总不能一时心软,明着和父皇,和朔州守将对着干。

这么想着,他便下了楼梯,小声喊侍卫过来,要找两条毯子。

侍卫诧异道:“他们不过是……”

说到一半,见二皇子神色坚决,只得领命去寻,过了好一会儿才找了两条毯子,一看便是军中士兵之物,粗糙沉重,但捱过今晚总算够用。

“城内外有多少这样的笼子?”

“回殿下,大约四五十个。”

萧知遇露出难过的神色,他也知道战场上的残酷,但他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见到老弱病残被战火牵连,多少有几分恻隐之心。

为免那孩童受惊,萧知遇没让侍卫一同上来,而是自己一人抱上去,两条毯子团起来,抱在怀里堆着,比他人还高,头脸都被埋住。他喘着气上楼,一条条塞到笼子里,然后指了指妇人身上的斗篷。

那孩子忽然露出讥讽之色,把手炉丢出了铁笼,哐当一声摔在地板上。许是认为萧知遇这位贵人满足了一时善心,终于觉得斗篷放在这里是糟蹋了,生怕沾了污秽,要收回去。这样的人他在路上已见识过很多回,后来也不再求救。

他冷冷将斗篷扔出去,攥着毯子小心把妇人裹了起来,自己却不盖,萧知遇连番示意,他也只把另一条毯子添给了妇人。

萧知遇比划了老半天,才意识到对方不是听不懂,是不领情,若非母亲生了病,他恐怕会把东西全扔出来。

简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臭脾气。

第二日他和父皇请安,皇帝之前正在书房里与几名将军议事,神色沉重到现在,萧知遇小心翼翼给父皇倒茶,听到父皇问他:“你昨晚去了瞭望台?”

“是。”萧知遇知道瞒不住,便一五一十交代了,“孩儿瞧他们母子可怜,给了条毯子。”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可知道那是谁?”

“我听侍卫说,除了俘虏外,都是被家人连累才关到那里的……看他们打扮,是这里的边民。”

皇帝微微一顿,放下手里的军报,“这两母子特殊,家中人位高权重,叛去了北狄。”

萧知遇心道果然如此,且听父皇言下之意,便认为他们是为首的叛将的家眷。但这样一来,首领罪孽尤重,按军法当诛,对家眷也无求情余地,萧知遇原是心有恻隐,此刻也说不出口。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军令如山,这法子便是要杀一儆百,若让人知道当朝皇子公然为他俩说情,不免有人生出事端。再者,军中总有些人与他们沾亲带故,到时候以此为由闹事,你又能宽恕多少人?这可不是好玩儿的。”

萧知遇心里清楚,垂头道:“父皇教训得是。”

他心不在焉回了自己屋里,心情低落,正碰到昭斓来找他。

郡主的几个堂兄弟都是京中贵养的,说是要历练,却一来朔州就水土不服倒下了,昭斓郡主更是无聊,她一团孩子气,撒娇道:“二哥,陪我出去玩嘛。”

萧知遇本无兴致,然而昭斓是头一回来朔州,他自觉该尽地主之谊,便打起了精神,带了昭斓去玩。

朔州正处在战争中,不比从前热闹,但北边几个城池打了胜仗,近日还算有生气,两人坐着马车转悠了一圈,午后回来时正经过城墙。

一路行来,外城的城墙上好些个铁笼悬着,萧知遇隐隐听到了低泣声和哭号声,沉默下来。昭斓显然也听说了这些事,心里不好受,叹道:“连个遮挡的东西都没有,下雨了可怎么办啊。”

萧知遇想到自己昨晚给的毯子,应被收去了,不知那对母子今晚要怎么捱过去——但也许是他多虑了,瞧那孩子的模样,说不定已经经历过数十个这样的夜晚。

他这样安慰自己,试图让自己减少一些莫名而生的难过。

内城这头,远远的瞭望台上依旧挂着铁笼,他望了望,忽见长公主的车队从城外而来,颇为气派。

“长公主做什么去了?”

“娘亲拜祭先祖,要忙好些日子呢。”

萧知遇一顿,忽而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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