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为表仁德,开恩饶恕百余名逃兵的家眷亲属,过了十天,城墙上的那些叛军家眷也得了恩典,被释出囚笼,死罪暂饶,今后服徭役赎罪。
萧知遇从此再也没见过那对母子。
他那时胆大包天给罪奴求情,虽说动了父皇,仍是被责骂“妇人之仁”,勒令在屋里闭门思过。之前那回还算宽松,这回他再不敢出去了,也没法见到长公主,只有昭斓来看望他,他便偶尔托昭斓送点东西去瞭望台,一些吃食和药物。
昭斓还真替他送去了,虽不能亲自上楼看看,但报上郡主名号,士兵们岂敢得罪,战战兢兢帮着送上去。萧知遇听到昭斓如此莽撞,还怕皇帝知道了迁怒于她,然而父皇居然没责怪,像是默许。
等罪囚悉数被放出铁笼,萧知遇更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悄悄打听了那些个家眷的去处,说是全都转押去了大牢,平日也会去采石场服役。
萧知遇松了口气。
这总比吊在笼子里,等着死期要强多了,若有一天等到了朔州大捷,走运些还能早些出狱。
他想着哪天不打仗了,人放出来了,他若还在朔州,就带着一起去放风筝,来年春天,朔州城郊便是放风筝的好去处,他以前每年都会去的。
但这终究只是一时想想。再过了一个月,北狄大败,听闻是后备不足,只能退兵回境,朔州因此得了个安稳的新岁。年关刚过,皇帝就准备起驾回京,萧知遇也要回去了,他还念着那对母子,却哪里能去什么大牢,便找了从前在朔州时的旧仆。
旧仆在朔州大牢里当差,他特意吩咐多照顾这母子二人,才安心回京。
这之后,萧知遇很少再想起他们。
他不知道远在朔州的母子二人怎样了,也没想过要去寻,当初他在朔州留了两个多月,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月黑风高,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若说印象深刻,也不过是偶尔会想起那孩子在灯笼下见到他时,被灯光柔和的眼睛。
没想到时过境迁,他会在毫不相干的裴太妃嘴里重新得到消息,同时告诉他,她和裴珩,便是当年那对母子。
并且裴珩还记得当年的人,还记得当年的微末恩情。
裴珩没有认出他,一个跟随长公主的无名少年,多年遇不见,便也罢了。但裴珩还记得昭斓,且感念着昭斓的恩情,因此心生爱慕。
上天却并未成全这对有缘人,反倒令他这个早该被遗忘之人,成了裴珩的妻子——世间因缘,竟能阴差阳错到这种地步。
萧知遇一时间啼笑皆非,他枯坐着望向窗外蒙昧的天光,嘴唇张了张想笑,凄冷的空气却灌进他的喉咙,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阿努进门见他一动不动坐在屋里,吃惊道:“殿下回屋了怎么不说一声,我还要张罗给您洗漱呢。”说着急忙忙命人抬了热水进来,给二皇子沐浴。
不多时,正院那头忽然传来了争吵声。
裴珩与裴太妃仿佛在争论什么,一瞬爆发,愈演愈烈,好一会儿才停息。
阿努抱着换洗衣物进来,在屏风外替他挑亮桌上的烛火,嘀咕道:“世子方才发了好大的火,竟然和老夫人争起来了。”
萧知遇无意探究,他在温水里坐着,身体的温暖丝毫没能缓解他喉间的痛苦,他咳得水面一圈圈泛着涟漪,忽觉喉口腥甜,连忙拿了帕子捂嘴。
阿努听他咳得厉害,便觉担忧,一直嘟囔着怕他受了风寒,接过帕子一瞧,竟有血迹,当即没了声,奔出门去。
萧知遇无心理会,只发着呆。
外头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往院里来的,走得很急。他原也不在意,半晌忽而认出,这脚步声是裴珩。
他撑着酸软身体从水里站起身,刚伸手去拿屏风外的衣物,就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应是察觉屋里有人在沐浴,或是听到了水声,看到了朦胧的影子,推门的动作一下停住。
萧知遇立刻道:“别进来!”
声音嘶哑,还带着鼻音,他自己听着也觉得难听。
门外声响倏然一滞,萧知遇拉过衣服披在肩上,隔着屏风回头望去,就见半开了一道缝的门外,裴珩已背过身去,半亮的天色中,他的脊背犹有惊怒的起伏,手上还攥着一块帕子。
裴珩立在廊下,身后萧知遇清瘦的影子模糊映在门上,直到屋里水珠溅落的声音停了,裴珩才开口:“你……”
他似乎是想问什么,但只说了一个字,便又停下。
静默片刻,裴珩问:“你还好么?”
萧知遇后知后觉,解释道:“今晚走得急,嗓子坏了而已,喝茶润润就好。”
裴珩仍然不放心,说道:“待会儿太医给你瞧瞧。”
萧知遇“嗯”了一声,只当这事该揭过去了,沉默地坐着,发梢水滴濡湿了膝上衣物,半晌却又听裴珩说道:“我母亲说的话……你不必在意。”
萧知遇不答。
两人这么僵持着,裴珩终于一声不吭离开。
阿努在外送了姜汤过来,“殿下,世子吩咐我们熬的,应是怕您得了风寒,太医很快就来了。”
太医院的老太医,刚打着哈欠开门,便被睿王府侍卫揪出来,拉到睿王府给二皇子看病,幸而不是什么大事,稍感风寒,加之劳累伤身。
“只是二皇子身子骨差,若心思过重,难免积郁,”老太医望了望裴珩,悄声道,“睿王该体贴些才是。”
裴珩默然。
萧知遇拧着眉喝着姜汤,就见裴珩坐着不动,竟没有离开的意思,外面来了太妃院里的仆妇,问了二皇子病情,又说老夫人请世子过去说说话。
裴珩却冷冷的:“母亲一直没歇息,我不打搅。”
仆妇从未见世子这般冷色,讪讪去了。
屋里一时静默,没过多久,赵诠过来要跟裴珩请示公务。萧知遇捧着药碗,忽觉裴珩看了他一眼,隔着屏风,眼神也像雾一般难以捉摸,却到底什么也没说,起身开门出去。
裴珩与太妃一大早争吵的究竟是什么,萧知遇心里大约能猜到一些:王妃重提当年过往,裴珩却未必愿意被人提及这段屈辱,还是在仇人之子面前。
也许裴珩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不忍——不忍心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得知他和昭斓有过一段不能辜负的往事,因而生了些愧意。
萧知遇反倒像个局外人一样平静。
他也不打算再细究往事,早上刚得知的那一刻他心里确有不平,但事已至此,他有什么好旧事重提的?两家早就是仇人,他当年做的那些只是举手之劳,也无意挟恩图报。
而长公主和郡主确实帮过裴珩很多,裴珩若是念着这段情谊,难忘佳人,他也理解。
他这样想着,昏沉沉睡了一觉,梦里光怪陆离,仿佛都是他与裴珩,又仿佛里面没有他,与他无关。
*
第二天,萧知遇醒来发了会儿呆,想坐起身时却觉腰酸背痛,嗓子也痛得厉害。
阿努早有准备,安慰他用了药就好,撸起袖子就要替他按摩,被一名仆妇横了一眼,便尴尬摸了摸鼻子退下,由这高壮的仆妇替他活络筋骨。
但嗓子是真没法儿了,萧知遇卧病两天,风寒差不多好全了,喉口却依旧刀割似的难忍,吃什么都痛,口腔破皮肿起,血丝越咳越多,吓得睿王府又请了太医,说是经年旧疾被勾了上来,肺火旺盛,加上喉咙又伤得太过,会格外痛楚些。
裴珩送了老太医出门,萧知遇想着方才太医说的话,病殃殃歪在榻上,连药都不愿意喝了。
阿努遵从太医吩咐,用药粉兑了汤药,搅拌成膏状,颜色看着倒不吓人,极浅淡,但味极苦,萧知遇勉强张了口,随即被呛得直咳嗽。
“殿下,太医说这个要抹在嘴里,能好得快些,您且忍忍?”
萧知遇苦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摇头。平日喝药就够苦了,竟还要抹这劳什子!
阿努束手无策,拿着木棒左右为难,裴珩回来坐在外边,阿努见世子没发话,只得苦口婆心劝哄二皇子,萧知遇蜷缩着不应,如此僵持了半盏茶,裴珩终于起身。
阿努还当是世子不耐烦要走了,哪知裴珩竟绕过屏风进来了,解了大氅搁在一旁,又伸手接过他的药碗和木棒,坐在小凳上。阿努识趣,连忙退出去关了门。
“你旧病复发,这咳疾出血再不处理,以后会更严重,”裴珩低声道,“我听说你今天连话都说不来了。”
萧知遇这会儿确实没法说话,咽喉一触碰到冰冷空气,便是一阵伴着血腥味的痒痛。
他没动,裴珩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木棒蘸药伸了进去。萧知遇有心忍耐,然而舌面一触到药味便一阵反胃,他下意识便将头往后仰去,裴珩左手用了力气,锢住他的下巴。
如此反复再三,萧知遇颊上蹭得全是药,愣没抹到伤处,白费了力气。
他忍不住俯在床沿干呕,乌发披散,整张脸煞白。裴珩眉头皱起,忽而丢下木棒,起了身坐到榻边,一手提起他,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掐住两颊,被迫仰起头张口。
裴珩右手在药碗里一抹,并指往他牙关里探了进去。
萧知遇一愣,下意识想合上嘴,偏被指骨隔着,两根手指极为蛮横,屈起指节撬开齿列,他的舌面也被阻着,没能沾上苦药,指尖便探向咽喉。
随着手指的触碰,药味瞬间弥漫,萧知遇忽然挣动起来,双手抱着裴珩手臂想掰开,却不是被药苦的——两人这般姿态,裴珩的手还在他嘴里作弄,他只觉奇耻大辱,好似被亵玩一般。
但他原就在病中,身体发软,此刻又被半提着身子,哪里能使得上力。裴珩见他挣扎,更欺身上来,掐他两颊的手铁钳似的。
萧知遇挣不过,委顿在榻,被逼得口中呜呜作响,眼角通红,手指只能虚软地攥着裴珩袖子,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
这样上了两回药,裴珩终于撤了手,萧知遇当即俯身干呕,咽喉却因药而好受许多,没那么生疼了。
他喘了会儿气,脸颊泛红,挺秀的鼻尖上起了细小汗珠,又连忙拿衣袖捂住嘴。他全程没能合上嘴,牙关酸软,涎水不受控制,实在是颜面扫地,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裴珩手上也沾了,指节上还有浅浅的牙印,倒不在意,见他抿住嘴,便拿了旁边小几上的帕子递给他,“别咽,那药留久点好。”
说着单手扶了萧知遇躺下,看他没力气,于是伸手替他擦了嘴角,又拿了块新帕子垫在他面颊下,免得药又流出来。萧知遇不愿看他,眼睫垂着,若非方才仰头太久脖子酸痛,他更想撇过头去。
他此刻鬓发散乱,苍白脸颊上还带着指印,模样狼狈凄惨,眉梢隐约含着羞恼怒意,裴珩顿了顿,移开视线。
“这药需常抹,我会时时过来,你且歇着。”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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