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知遇当晚没能睡好觉,总想着这些事。
他思来想去,仍觉得裴珩如此狠辣对待萧宥,难免让一部分宗室心寒,哪怕因宗亲关系向着裴珩,也要望而却步,这并不是明智之举。
但裴珩是为了他才有此举,若说他心里没有一丝动容,那是铁石心肠。
裴珩登位后虽大权在握,但与京中旧臣的矛盾犹深,裴珩并非不能动手,选择蛰伏至今,是打算连根拔起。
然而裴珩在明,到底吃亏。
萧知遇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裴太后的话,一会儿又是裴珩依旧挂在胸口的吊坠。
第二日他尝试着要出门,宫人们居然并未阻拦,给他披衣裳的小太监笑道:“还怕殿下在屋里闷坏了呢,您肯出去散散心,陛下会高兴的。”
萧知遇顿了顿,没说话,他出了延嘉宫,便往翠微院去了。四年未回,翠微院修缮得很好,门庭光鲜,树荫遮蔽,连屋里的摆设都未换,看守大门的还是从前跟随过的宫人。
贵妃的灵位也还好好的,萧知遇恭恭敬敬上了香,跟母亲说了些话,又坐在屋里发怔。进宝给他沏了茶,忽然听殿下问道:“五皇子如今过得如何?”
进宝一怔,答道:“五殿下被先帝幽禁在东边的偏僻冷宫,陛下登位后,也没挪过地方。”
萧知遇想了想,“他可还有什么话带到?”
“除了您回来那天,奴才收到一张纸条,之后便没动静了。”进宝说着,小心翼翼道,“殿下这是……”
萧知遇慢慢地道:“到底兄弟一场,去见一面。”
兴许还是能见到的最后一面了。
进宝急得要劝,萧知遇心意已决,也不打算带进宝,便往五皇子禁足的冷宫而去。看守的侍卫喝问了他是谁,萧知遇无意掩饰,直说是延嘉宫的,侍卫们俱都消息灵通,面面相觑,犹豫着未敢拦,竟还真放他进去了。
满目萧条,院内砖缝里钻出杂草,萧知遇一路走过去,惊动了宫内唯一的小太监,见到他也不惊奇,恭敬带他去了后屋,道:“五殿下等候您多时了。”
萧容深一个人坐在桌边,披着旧衣,神色阴郁,没了往常自带的三分温厚笑意。他见了萧知遇,嘴角扯出个僵硬的笑容来:“二殿下。”
萧知遇忽而有种奇异的错觉,回到了多年前他还在幽禁时的翠微院,只不过这回是他来寻容深。
他沉默片刻,开门见山道:“你找我有何事?”
萧容深不答,忽而起身施礼:“我给二殿下赔罪,望你宽宥。”
萧知遇不知道对方说的是安国公梁昭仪和陆家的那些旧事,还是四年前自己落水一事。他不说话,面色冷漠。
“当初令二殿下落水,也非我本意,寝食难安四年,前几日听闻二殿下平安回宫,心里才好受些。”
这话未免虚伪,但萧容深便是有这个本事,说来面上格外诚恳。
那时安国公追随裴珩谋反,萧容深多了个心眼,转而假意去京畿向宋侯爷投诚,借兵追捕二皇子,打算用以挟制裴珩。
这也算是两头下注,哪边赢都能得到好处:若是裴珩赢了,他与安国公自是功臣,若再幸运些,拿二皇子相威胁,还能换得更多;若是叫太子赢了,那么这次投诚,便能争取一点后路和利益。
没料到人没捉到,却也致使裴珩未能登位,让太子占了先机。他原以为太子登基,自己怎么算也有些功劳,萧思远却翻脸不认人,为了拉拢裴珩,将自己禁足,连安国公也死在了流放途中,母亲闻得音讯郁郁而终。
苦心经营多少年,落得这样的境地,他怎能甘心!
如今看着萧知遇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早已封了王位,他心里一阵颓然。甚至那裴珩当年戴罪之身,见自己都要施礼问安,如今却是他跪在地上,祈求皇恩朝不保夕。
他心中嫉愤难平,只是面上不显,“二殿下回宫可还住得习惯?新帝寻了你多年,那延嘉宫上下都为了你翻修过一阵。”
萧知遇无意理会他的奉承或暗讽,道:“你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寒暄。”
“并非是我一人之故,是许多人对你有所期望。”
萧知遇心知肚明,这许多人指的大约就是朔州宗室权贵了,“期望什么?”
“只是觉得你也不愿做新帝手里的玩物。”萧容深露出笑容,声音温厚,却又隐隐刻薄,似要戳他的脊梁骨,“二殿下若有心离开,不如与我们合作。”
萧知遇只觉荒谬:“合作?”
他当初被废,多少人看他的笑话,个个恨不得踏平陆家而后快,急着瓜分陆家的权柄,争夺贵妃母子废黜而多出的权力缺口,眼下竟还有意找上门与他合作?
见他皱起眉不说话,萧容深提醒道:“裴珩重伤,至今未愈。”
萧知遇心里一动,道:“你们想让我做何事?”
“只是提醒二殿下,你正拿着最好的时机,莫要辜负了。”
萧容深点到为止,露出笑容,“你方才直接进来都无人阻拦,想来是裴珩吩咐过。他很看重你。”
萧知遇不耐这云里雾里的试探引诱,也听得出萧容深的挖苦,冷冷道:“我能来,更可能是裴珩知道你的一举一动,也不屑阻拦,总归是无用功。”
萧容深似是没想到他一贯木讷,今日的嘴却如此利索,面色微微一滞。
他知道裴珩的手段,也对萧知遇没抱什么希望,但既然裴珩如此爱重萧知遇,他便是要让裴珩生隙,疑神疑鬼,寝食难安。
萧容深冷笑道:“若是无用功,他不会至今还伤着。”
果真与他有关。萧知遇想。
“裴珩是个能人,手段也狠,可惜是太狠了,朔州宗室把控朝政十余年,不是他想换就能换的。”
来自朔州的权贵,大多都知道萧旸一家当年的屈辱,甚至年轻些的在宗学里没少欺凌过裴珩,因而裴珩上位,他们难免人人自危,怕跌下权力的顶端,更怕裴珩报复。
萧知遇道:“先帝临终传位裴珩,已是有意卖人情,为朔州谋个安稳将来,你们何必辜负先帝的一番苦心。”
提到萧思远,萧容深面露恨色,道:“大哥是行将就木,便怕了。他怕了,总归没多久就要病死,刀子也砍不到他身上去,便向裴珩低了头。朔州宗室难道不怕么?不想死在裴珩手里,自然要赌一番,能成事最好。”
他说到这里,讥讽道:“二殿下身受新帝宠爱,当然是无此杀身之忧的。”
宠爱二字多少有些阴阳怪气,仿佛要激怒他一般。
“若是二殿下不肯动手,那陆家许多门生如今在朝中还有些分量,二殿下若肯牵线,自然有益。”
萧知遇冷冷道:“陆家虽和裴家有些旧怨,这些人也不过是门生,早已改立门庭。为了旧怨针对新帝,得不到什么好处,你将他们想得太蠢了些。”
说罢,他一贯垂下的视线抬起来,不复平日的谦谨,直视萧容深:“你如此积极,又能有什么好处,莫非还指望着朔州宗室装作什么也不知情,拥立于你么?”
萧容深当即面色一僵。
他并非皇嗣,虽说此事没有传出去,宗室内多少也听到些风声。他平生最恨旁人看不起他,压他一头,他已这样活了许多年,活在诸多皇子的阴影下,将来也许更要这样活下去,甚至背负着天下人的议论谤讥。
他几乎要被这样的未来压垮,呼吸急促,半晌咬牙道:“不拥立我又如何,还有六弟和时丰,总归是萧氏正统!”
正统?若论正统,往上数二十年,朝中认为萧旸才算是正统。
萧知遇想起年幼时见过的宗亲长辈,能征战者不多,父亲发达后跟随着迁至京师,一群高床软枕养出来的膏粱纨绔,放不下眼前的荣华富贵,硬要拉上两个早已脱身的孩子,算计今后的权柄。
“他们是想替朔州一脉挣个正统,还是借着正统之名作筏子,谋取私权把控朝政,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萧知遇平静道:“至于五殿下,当年安国公鼓动裴珩兵变,又有私通妃嫔之嫌,你在他们手里能讨得什么好处,你心里应有预料。”
两个懵懂的孩子作幼帝,又或者一个并非皇室血脉,随时都能被废黜的皇帝,简直是绝佳的傀儡。
萧容深面色一变,握着茶杯的手几乎在颤抖。
他如何会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他已受够了幽禁冷宫的无望日子,只要能离开这鬼地方,他哪管朔州那群豺狼虎豹想做的是什么,他尚且年轻,帝位还能将来慢慢图谋。
从罪臣之子到位登九五,裴珩都能做到,他为什么就不能?
萧知遇缓声道:“当初你和安国公的处置,已是昭斓郡主求情的结果,裴珩也看在情面上未曾动你,你若再入歧途,将昭斓置于何地?”
想到昭斓,萧容深面容灰败一瞬,没有说话。
萧知遇盯着他,缓缓道:“眼下你们也只能伺机行刺,却还有多少机会?他受伤,不代表他手下的禁军就会失控,兵变逼宫无人响应,又有何用?”
“那又如何。”
萧容深慢慢倒了杯冷茶,喝下肚,茶水和他的肺腑一般冰冷,忍不住出言讥讽:“我若真正坐以待毙,才是全无希望。这种滋味二殿下应该清楚。”
萧知遇一顿。
挣扎在绝境的滋味么,他想。
他那时亲人死尽,没什么可失去的,索性筹谋着报复宜明和安国公,可这等绝境又是谁将他推入的?
萧知遇方才几番相劝,此时再没有心思,冷声道:“我当年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你来偿还,本该如此。”
他起身就要离开,看了眼萧容深:“你处处提我的当年,可我看你如此不甘,分明更想做下一个裴珩。”
“可惜裴珩只有一个,你野心太大,小心吞了自己。”
说罢,他不再理会萧容深陡然难看下来的脸色,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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