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情衷

此时是三更天,萧知遇仅披了件外衣,开了门奔到院子里:“外面喊的什么?”

守夜的宫人们自然听得清楚,面有惧色不敢答话,吞吞吐吐道:“殿下,外面正乱,您还是……”

萧知遇脑中空白,不顾内侍们阻拦,一路冲出门。守着宫门的侍卫职责在身,伸了手臂还想拦他,门外甬道里有一名老太监匆匆而来,呼道:“太后传召,你们拦着作甚!”

老太监是裴太后跟前的人,侍卫们都认得,面面相觑,放下手臂退开,萧知遇赶上前,颤声道:“裴珩如何了?”

老太监犹豫着不吭声,领着人快步往外走,他连番追问之下,才苦着脸擦汗道:“殿下莫问了,奴才哪里能知道形势……太后说宫中要乱,得提前送您出去。”

萧知遇见他不肯正面回答,心中愈发恍惚不安。此时不知几道宫墙外,还有宫人慌乱喊叫,他莫名想起四年前杀声震天的宫变,父皇驾崩时的场景。

裴珩在他记忆里经历过多少波折,做过阶下囚,做过罪臣之子,也曾逼宫谋反,到今日位登九五,萧知遇总觉得裴珩不该这样轻易便遭了难。可他心头惴惴,总有不安。

他脚步一停,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忽而掉头往回走。

老太监埋头赶了一段路,察觉后面没了人声,一回头才发现萧知遇没了影子,他哎呦一声连忙追回去,回到延嘉宫却无踪迹,急得直跺脚。

另一边,萧知遇却已转了方向往紫宸殿而去。

他知道紫宸殿此时恐怕是危险之地,可他放不下。他就算要走,也得先确认裴珩的安危再走。

转过一个拐角,他瞧见前面许多宫人奔走,刚要上前探问,忽被人从身后捂了嘴,往后面的甬道里拖去。

萧知遇惊得浑身一震,下意识就要拔出匕首,却陡然想起旧事来,迟疑一瞬。他努力睁着眼睛辨认,这几人是侍卫打扮,也不伤他,只是生怕他要逃跑一般,紧紧挟制他,行色匆匆,路上还避开了许多宫人。

他没能挣扎,被一路带去了兴庆宫才停下。

兴庆宫是一处佛殿,常年灯火通明。萧知遇眼看侍卫们将他提到殿门口,他才稍稍挣脱开,喘着气道:“是裴珩?”

他直呼皇帝名姓,几名侍卫面皮紧绷,不敢答话,只得躬身道:“殿下恕罪。”便将殿门打开,恭敬请他进去。

萧知遇一时间心里滋味难言,说不清是该恼还是该恨——危急时刻,能这样不由分说派人来绑他的,除了裴珩还能有谁。

他停顿片刻,还是举步进了殿门。

殿内供奉着几代皇帝太妃的牌位,空气中弥漫着佛前的香烛味,其中却还隐隐掺杂一股发苦的药味。兴庆宫从前是祭堂,超度亡灵所用,能摆在这里的都是亡者。

萧知遇想起这一点,心又坠了下去。

他四望一番,追着亮堂的烛光,跌跌撞撞跑过祭堂和佛堂,进了里间,果然就见裴珩坐在床榻上,屋内另有一张矮榻,被褥整齐。

裴珩手里拿着张兵力部署图,听他进来,抬起视线四目相望。人看着好好的,并无危色。

萧知遇怔愣望着他,一直提着的心瞬间松开,几乎是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裴珩一顿,似乎想过来扶他:“你怎么了?”

萧知遇此时才觉脸上僵得厉害,眼眶发酸,忍不住要落泪,他嘴唇颤抖道:“外面有人说你、说你病得快要……”

裴珩笑道:“他们喊喊罢了,你怎么当真了。”

什么叫做他当真了?

萧知遇大喜大悲之下,心都在发颤,呼吸急促,几乎想放声痛哭,闻言又怒意上涌,哽咽道:“你这般戏弄我,你开心么?”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裴珩一怔,他知道萧知遇的性子,不肯在人前袒露软弱,也从未见过萧知遇这般失控地在他眼前落泪。他手足无措,起身道:“我听说你不在延嘉宫,怕你又要离开我,这才吩咐他们……”

他一起身,便身形踉跄,脸都扭曲了一下。

萧知遇只觉这多年来的委屈不甘,都在今日涌了上来,嘶声道:“陆家和萧氏欠你的,你要厌恨我,是我自作自受……我欠你的还未还清是么,所以就要这样作弄我?”

他说到恨处,眼泪直掉,忽而手指颤抖,从袖中攥出刀鞘来,狠狠掷在裴珩脚边。

裴珩勉强俯身,捡起刀鞘,见萧知遇气得浑身哆嗦,跌坐在地的模样,右手还紧紧握着雪亮的匕首,便知萧知遇是真的怕他出事,在一片乱局中跑出来寻他。

他此前还恨对方心硬,此刻哪还不知萧知遇的心意,一时竟有喜悦,“你是为了我?”

裴珩只觉肩头的剧痛都不算什么了,又见萧知遇面容煞白,分明是后怕,怕他真出了意外。他艰难走过去,赔罪道:“我并非有意欺瞒……”

他说着,怕萧知遇情绪激烈,伤了自己,小心地掰开萧知遇手指,将匕首拿出来合上,放在一边。

萧知遇却怨恨他捉弄,恨声道:“你并非有意,那外面传的是什么?我是个蠢的,什么都不知道,竟还怕你出事!”

说罢扬起手,一把将裴珩推开。

换在往日,他的力气如何能推得动裴珩,裴珩此时却闷哼一声,往旁边一歪,狼狈跌坐下来。

萧知遇一怔。两人之前离得远,烛光朦胧,他未曾察觉,这会儿近在咫尺,才发现裴珩脸色灰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离得近了,他甚至闻到一股药味掩盖不住的血腥气。

萧知遇连怒气都散了,惶然道:“你……你怎么了?”

裴珩扶住肩膀,咬牙忍耐一会儿,放缓语气道:“太医院出了细作,我伤势复发,挖了溃烂之处才好些……”

他说话已是勉强,萧知遇哪还有力气生气,搀扶着裴珩起身,去往床榻上坐好。裴珩还在试图解释:“此事突然,我确无预料,临时将计划提前,没来得及告诉你……是我的错,你别伤心。”

萧知遇尚且泪眼婆娑,看着他肩头明显缠得更结实的白麻布,上面已渗出血色。他半晌道:“你伤成这样,还能管得了外面么?”

“早就部署好了,禁卫军自有张闻喜他们调动,”裴珩缓缓道,“宋老侯爷听信挑唆一时糊涂,带着威远军逼宫,宋玄升若还有分寸便该知道怎么做。”

语气镇静,若非嘴唇发白,萧知遇真要以为胜券在握,又气他强撑:“你……”

他下巴尖还挂着眼泪,直往下掉,落在裴珩手背上,顿觉滚烫。

裴珩简直有些无措,顾不上伤,胡乱伸手去擦他的泪痕,“怎么还在哭?这点伤我养养就是了。”

又以为萧知遇担忧形势,便补充道:“岁和时丰的府上我都安置好了,他们不会受波及。”

萧知遇一顿,没料到这关头了,他竟还愿意照顾这两个孩子,缓缓垂下头。

裴珩却还记得方才萧知遇流着泪所说的话,字字伤心,是崩溃时才无法掩饰,彻底袒露人前的伤口。

他知道当年决裂时,自己口不择言伤了人,萧知遇竟会伤得这样深,多少年还为此难过,只是性子温软,叫人以为早已愈合。

裴珩心里一痛,轻声道:“我们两家的事已是前尘,早就过去了,当年是我糊涂,与你说那些气话,你莫要……”

萧知遇垂着眼睛,似乎在出神,忽然道:“你认得莺姑姑么?”

裴珩一下滞住。

这样的反应,萧知遇哪还不明白。

两人当年还在文华殿读书时,是一起亲眼见过莺姑姑出嫁的,裴珩怎么可能不认得。可他没有说话。

萧知遇慢慢地道:“我幽禁翠微院,是莺姑姑接济我多年,才得以苟活,然而我前些日子去拜访她,却发觉她早已过世……我托人送给莺姑姑的那枚玛瑙玉,在你这里么?”

见裴珩沉默半晌,点了头,萧知遇便知道,那只箱子里藏的扇坠上的玛瑙玉,真的是他送出去的那枚。

以莺姑姑的身份接济翠微院的,果真是裴珩。

猜测成真,萧知遇眼眶发酸,这段时日的犹疑和不舍尽数涌了上来。他总怕自己又要心软,又要后悔,可有些事埋在心里太久,是会发疯的。

他声音都哽咽起来:“我再问你,你为何还留着小时候那身织梅纹的鹤氅?”

裴珩已猜出他是看过了那只箱子,不知如何作答,移开视线,半晌才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朔州那年,你给我和母亲披上的斗篷,便是织梅纹的料子。”

“后来在国公府,长公主派人替我裁衣,送来的布料里正巧有这梅纹的,他们都说衬我。”

萧知遇一怔,终于明白过来。

那件斗篷他早就丢在朔州,不知去向了,连是何样式都已忘记,裴珩竟还记得清楚,花纹布料居然都认得。

裴珩从前对朔州那段往事讳莫如深,以至于提起便导致两人决裂,他总以为是裴珩深恶痛绝,恨不得将那段恩情抹去。可若真能忘得干净,何必在文华殿读书的第一天,特意裁了这身料子来见他呢。

甚至在多年之后,久别重逢,去往京畿寻他的时候,也重做了一身穿上。

萧知遇怔怔的,整颗心都酸软下去。

世上为什么会有裴珩这样的人?总是冷硬地待他,于是他萌生退意,怕留在裴珩身边,终有一天,当年的往事会变作射向自己心口的箭。

可等他退缩了,狠狠心想放弃,偏又要让他发现这些从不宣之于口的爱意,这叫他如何能忘记?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叫他放不下的人?

他抬头望向裴珩,眼眶通红,正望见裴珩领口中,那枚孔雀蓝的兽头坠子。

“你一直都戴着它么?”他颤声道。

能将这吊坠保留至今,他便该知道裴珩并不恨他,也并非对那段往事全然无情。他早该察觉,只是不敢相信,怕又要失望。

裴珩点头,抬起手,将吊坠从衣领里扯出来,玉石莹润,一看便是多年贴身养着。

这是他在朔州做囚徒时,士兵胡乱给他换上的边民服饰,自带了这枚吊坠。他原是怨恨唾弃,这是他遭受苦难的证明。

直到一个夜晚,有人温声细语和他说能得神明保佑,他便从此留下了。

不是信奉什么劳什子神明,是握着它,便能想起朔州荒月下的人。

可后来萧知遇消失了,他仍将这坠子带在身边,竟又追求起了虚无缥缈的希望。

世上倘使真有神明,便该让他们相见。

裴珩低声道:“我曾怨恨那些往事,可我并不想忘记你……你走之后,我带着它,总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他没什么力气,艰难地将坠子摘下,放在萧知遇手心里:“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走,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萧知遇嘴唇颤动,终于垂下眼睫,扑在裴珩另一侧肩上,头都埋了下去,又恨恨地咬他。

裴珩没有避开,反而抬起右手抱紧他,他知道他在哭,肩头的刺痛一瞬退去后,是一片濡湿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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