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日暮将至,夕阳西斜,光线斜斜地从云层之间透露出来,将远处起伏的群山,还有更为广阔浩大的天地,都映照成了一种温柔朦胧的颜色。
城墙上,代表着大夏朝廷的红底金乌旗,正迎着风招展。
陆焕站在南城门望楼上,遥遥地看着映照在夕阳下的黑水城。
黑水城东西窄而南北狭长,依周遭山势地形而建,今日又并非大晴,日落时分,山谷里便起了一层薄雾,淡淡地笼罩在城中。
此刻,正是寻常人家用晚饭的时间,即使辽州铁骑封锁城门,全城戒严,搜查钦犯,百姓的生活照样还是要进行下去。
袅袅的炊烟,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地,一户一户冒了出来。
陆焕眯了眯眼睛。
他这几年在塞外边城,视野开阔,行军之时,旗帜号令都能首尾相望,这还是陆焕第一次在有百姓生活的街巷中排兵布阵,之前并没有经验。
等到了晚炊的时间,才突然意识到问题——
这些炊烟,和笼罩城中的暮霭,会妨碍骑兵队伍之间辨认彼此的旗帜。
战场上情况复杂,局势瞬息万变,主帅要指挥一整支军队,通常来说,是来不及派专人给各个部将传令的。
队伍之间,传递命令的方式,无非就是击鼓,号角,以及旗帜。
其中,击鼓和号角能表达的意思有限,大部分时候,部队之间彼此呼应,改变阵势,都是靠着旗帜号令。
而一旦视线被干扰……
还没等陆焕想出应对的办法——正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在这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的平和景象之中,有一道烟雾,似乎与别处不同。
那是黑水城西面的位置,附近都是富户,炊烟较少,因此看起来格外清晰。
一道黑烟,滚滚而上。
这样浓黑的颜色,翻滚的烟,不像厨房里生火做饭会产生的炊烟,倒更像是——
“——着火了!”
跟在陆焕身后的随从眼尖,看到房屋之下,隐约有火光闪烁,立刻大喊起来。
这一声“着火”一喊,望楼上立刻一片惊慌。
北方天干物燥,若是真有火情,一阵大风刮过,半条街都得陷入火海。
辽州铁骑的众多军士们人人大惊失色,四下环顾,都想找出是哪里着火了,又全部一拥而上,围得跟铁桶似的,把陆焕牢牢保护在在中间。
“——都给我安静!”
陆焕提起一口气,高声喝止道:“都回原位!不准慌张!跟我下城,备马!”
慌乱的声音很快就停止了。
陆焕第一个冲下望楼,翻身上马,一路驶下城墙。
随从在后面帮他打起旗帜,绣着金黄色“焕”字的赤色长幡映照在在夕阳中,随着马匹前行奔跑,在猎猎风声中激烈地翻卷着招展,像是火焰流云。
他一边跑,一边冲着陆焕开口大喊,声音在风中被拉长:
“大殿下!我们这一趟,只是为了抓人来的,城中走水,县衙自然会处理,殿下这是要——?”
陆焕头也不回:“他就在那里。”
北方的深秋天干物燥,一旦火势成片,难以扑灭,将会损失大量的人力、财力,因此,寻常百姓连生火做饭都要格外小心,专门看顾。
故意在城中纵火,这样的事,也只有黎青干得出来。
况且,以陆焕对自家老师的了解,他不觉得黎青会就这么放过仇宪仪。
当年,就是因为替仇宪仪求情,才让他被沉舟皇帝责罚;如今仇宪仪却坏他的大事、杀他的部下,逼得他仓促北上逃亡。
这样的奇耻大辱,血海深仇,以黎青一向狠辣果决的作风,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藏着后手。
或许,就是那燃起的火焰。
以陆焕为首,一队人马迅速地驰骋在街道上。
黑水城联通南北城门的主干道修砌的平整开阔,而陆焕从城墙上下来时,走得太急,跟在他身后的军士并不多。
又因为全城戒严,街道上没有其他行人,这一队骑兵几乎是畅通无阻。
跑了一段,陆焕在最前面,忽然提起马缰,压着整支队伍放缓了速度。
随从终于能够赶上主将。
他压低声音,说:“殿下……”
陆焕自从看到城中失火,就疯了一样地冲下来,一句话也不交代。跑了这一阵子,又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急匆匆的模样,开始压着马缓缓而行。
陆焕身为沉舟皇帝长子,早年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后来天下平定,在皇宫中,受到的也是最好的教育,又在黎王摄政之后被外放,边塞从军,历练三年——
随从跟随陆焕已久,知道这位殿下虽然年轻,做事却是沉稳有度,颇有大将之风。
这样轻率,又莫名其妙的举动,实在是不像他。
“等一下后面的队伍。”陆焕说:“城中一直有小队骑兵巡逻,其他人看到火情赶过去,肯定比我们更快。而且——”
他没有再说下去。
——而且,这样急匆匆地,队伍不整地跑过去,会被老师看了笑话。
陆焕的兵法是黎青教的。
黎青算不得正统出身的将领,沉舟皇帝麾下能人勇士无数,“名将”的称号,也轮不到他头上。
但黎青确实是统过军,也打过仗的。
他教给陆焕的东西,后来在辽州,陆焕一样一样地,都去试过。
于是陆焕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师,并没有敷衍他——起码,在对待他这个学生的时候,黎青是真的传授给他了一些东西的。
但是黎青最后,还是毫不留情地把他扔到了塞外边陲。
五天前,在辽州,接到“天罗”传讯,以及朝廷签发的调兵文书的时候,陆焕不敢说自己心中是没有窃喜过的。
他心想:你也有今天。
为了及时将黎青拦截在在关内,那一晚,陆焕出发得极其匆忙。
收到朝廷文书之后,他连夜点了三千军士,众人收拾战马,准备粮草,又做了一顿早炊,不到一个时辰,全部集合完毕。
天微明时,这一列兵甲整齐的队伍,就离开了辽州边城。
在那个匆忙而混乱的夜晚,身为主将的陆焕,却在队伍出发之前最后的时刻里,屏退了所有下属,独自一人,回到营帐。
他从床底的箱子,又翻出来了黎青写给他的,那唯一的一封信。
何其讽刺。
三年的时光,山长水远,孤守边塞,黎青从京城寄来唯一一封亲笔书信,却是禁止他回京为母后奔丧。
信中的文辞很简单,很官方,陆焕早已会背了。
连一笔一画的字迹,印玺加盖的位置,都深刻地印在脑海里。
可陆焕还是认认真真地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将信纸折了几折,珍而重之地,放进胸甲前,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这件事。
早年间天下纷争,陆沉舟率领部下四处征战,就把家眷放在安全的后方,陆焕几乎可以说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
他还记得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做桂花糕。
这是一种简单的江南甜点,洁白整齐的米糕上点缀着晒干的桂花,再浇上蜂蜜,一口咬下去,满嘴清甜,就像母亲留在他记忆里的模样。
如今又是一年桂花盛开的季节。
驿站信使,从京城传来的,却是大夏皇太后猝然病故的消息。
还有黎青那一封,严词拒绝的信。
这就是母亲留给陆焕最后的记忆。
塞外闻不到江南桂花的香气,也来不及去见那个曾经温柔地抚摸自己头顶,为自己亲下庖厨,用桂花装点出甜食米糕的人,最后一面。
甚至连陵寝,都不被允许去祭拜。
收到信之后,陆焕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军帐中点起三炷香,向西南遥拜。
——十余年的养育之恩,环绕膝下的慕孺之情,到如今,这就是他剩下能为母亲能的,唯一一件事了。
陆焕从前常听人说他的这位老师薄情寡恩,心狠手辣。他以前一直是听一半信一半,毕竟,能从乱世里活下来的人,谁手里没有几件脏事?
黎青位高权重,遭人诽谤嫉妒,也是常事。
譬如他自己,就从来不觉得黎青有哪里可以对不起他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是黎青的学生,所以是特例。
每逢这时候,陆焕又忍不住洋洋自得,心想:
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如今看起来,他才是错的那一个。
沿着长城以南,返回关中的路上,行军休整的间隙里,陆焕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黎青不是正统出身的读书人,没有专门练过字,他的笔迹里总是有一种飘忽又随意的潦草风格。
陆焕看着满纸的字,提醒自己:
黎青的心狠手辣是一视同仁的,对他这个学生,也没有例外。
于是他不再心疼黎青了。作为皇室宗亲,身受俸禄的夏朝将军,他对反贼也是一视同仁的,没有例外。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老师。
——是他年少时,无法宣之于口的**与爱恋。
文名的事我放评论区置顶了,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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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少年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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