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下中毒了?”
“是。”
仇宪仪的下属回答说:“大殿下的人就等在外面,说箭头上淬毒,射伤了他们两个人,箭上有‘天罗’的刻印,所以来找我们要解药。”
和朝中其他部司不同,“天罗”行事一向机密,很少在地方官衙露面,也不怎么使用驿站,素来是独来独往,自成体系。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这群人都藏在哪里。
而这一次为了追捕黎青,“天罗”进入黑水城之后,就是以一座前朝时废弃的将军府邸作为据点,行动隐秘,连周围的百姓都没有注意到这座荒废久远的宅邸,居然重新有了主人。
此刻已是酉时,日已近暮,宅子里却没有点灯。
大堂内光线昏暗,前来汇报的天罗暗卫就这样半跪在首领面前。
仇宪仪独自坐在主座里。
他如今年逾五十,鬓角霜白,平常掌司“天罗”这一支大夏王朝最刁钻诡怪的奇兵,还看不出什么,此刻被暮色笼罩,却终于显示出了一种遮掩不住的衰老来。
大堂两侧,隐隐绰绰,暗地里不知有多少护卫。
仇宪仪问:“可有看清那人长相?”
跪在堂前的暗卫行礼,回答道:
“据辽州铁骑说,那个偷袭的人跑得很快,大殿下应该是见到了的,但殿下现在状况不好,依旧昏迷不醒……剩下的人倒是去追了,但是市井之中,又是这个时候,光线昏暗,炊烟干扰旗帜号令,他们都没有追上。属下问过,那边自己也说不清,有说是虞南雁,还有说是……”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个不太可能,没有再说下去。
仇宪仪却不让他这么糊弄过去。
他说:“还有说是谁?——黎青,是不是?”
暗卫沉默了一下,在上司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不得不点了点头。
“大殿下的随从是有这么说的。但是——”
他皱起眉头,疑惑不解地说:“怎么可能是黎王?谁都知道,就黎王那个样子,上朝都得带着御医。当时大殿下身边却足足有五十余人,全都是辽州铁骑的精锐,黎王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伤到他?属下觉得,一准儿是他们看错了。”
仇宪仪听完,却是思考了一会儿,说:“不是虞南雁。以虞南雁的武功,他要偷袭杀人,绝没有失手的道理,不会还留大殿下一条命在。况且——”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一个人急匆匆地进来,和头一个暗卫一样,在仇宪仪面前半跪而下,双手呈上一堆七零八落的零件,也不打招呼,直接说:
“回将军,那个伤到大殿下的人用的弩弓找到了。”
仇宪仪一下子从座椅里站起身来。
他走到暗卫身前,只见暗卫手心里捧着的,全是零碎的木片和铁片,还有一道弓弦,只能非常勉强判断出——这是一件散架的弩机。
仇宪仪拿起一道铁片,对着光看了看,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天罗”印记。
“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问。
“——回将军,这是在路上捡到的。”
暗卫说:“这确实是我们天罗制式的弩弓,形状小巧,只能发三箭,制造起来却极其麻烦,因此配备的一直不多。那贼人刺杀完大殿下之后,应该是将直接放空的弩机抛在路上,又被奔马踩踏过,就成了这样。”
“……”仇宪仪喃喃地说:“果然是他。”
暗卫疑惑地问:“将军?”
“黎青,这个人一定是黎青不会错了。”
仇宪仪说到这个名字,浑身忽然轻微地发了一阵抖,很快又克制住。随后,他回身到椅子里坐下,却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看起来衰老了十岁。
“出兵迅速,一击得手后立即遁走,抛掉没用的累赘,毁尸灭迹,这就是他的风格……多少年没见过了啊。”
现任的天罗之主不知想起了什么,靠在椅子里,微微闭上双眼,自言自语似地说:
“所以他才需要用弩弓,骑马偷袭拉开距离……只能是他。那个人自从中毒之后,原来的一身武艺基本全废,也只能靠着这样出手了。”
堂下正在禀报的两名天罗暗卫相互对视一眼。
“——将军。”
其中一人开口说道:“黎王曾经掌管天罗,他那一系的人想要拿到我们的弓弩、毒箭,都不是什么难事。况且黎王何等身份,他自己身体又……那个样子,身边既然有虞南雁这样高手,他为何不用,反而要以身犯险?”
仇宪仪却是摇了摇头。
“你们不了解……因为黎青就是这样的,喜欢剑走偏锋,兵行险招,他哪一次不是这样?我早说过,他这个毛病要是不改,迟早毁在自己手里,看看现在……”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不再说下去了。
暗卫问:“将军?”
过了一会儿,仇宪仪似乎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又恢复了天罗统领的身份,开口说:
“告诉辽州铁骑那边现在管事的人,犯人已经出现,让他们加紧搜查。一千多官兵,追一个人犯都能跑丢,成何体统?回给大殿下,解药我们双手奉上,再派十个人跟过去保护殿下,备些薄礼赔罪,动手的虽然是钦犯黎青,源头毕竟还是出在我们天罗身上,务必把殿下照看好了。”
他每说一句,大堂里众多天罗下属之中,就有人应一声“是”,领了命令,出门办事。
很快,仇宪仪身边的人,就已经少了一半。
现任的天罗之主一个人坐在主座里,身影在此刻更显苍老孤寂。身边护卫减少,他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反而用手指敲着扶手,开始细细地思考这件事。
——黎青为什么要突然偷袭陆焕?
四面城门封锁,南北官道上皆有骑兵巡逻,黎青就算能杀了陆焕,辽州铁骑也会有其他将领接替他的位置,反而加大缉拿的力度,更逃不出黑水城。
况且那支箭也杀不了陆焕。
天罗能制出箭头上的毒,当然也有对应的解药。
双方同朝为官,都效命于皇帝陛下,又是一起来追捕钦犯,陆焕身份尊贵,他中了毒,天罗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黎青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冒着风险,亲自出马,不惜把自己暴露给辽州铁骑,到底是要做什么?
仇宪仪在很早之前,就听过“黎青”这个名字。
那时天下大乱,仇宪仪的宗族亲戚里有人加入义军,不幸被捕,株亲连族。
仇宪仪也在株连的范围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抢在官府缉拿之前连夜出逃,心一横,干脆直接加入了造反的队伍,没想到居然一直混到了将军。
可惜主公无能,逐鹿不了中原,只能缩在一个角落里苟且偷生。
陆沉舟手下那帮人的名字,听到哪一个,仇宪仪都很头疼。
而黎青是其中尤其头疼的一个。
此人兵权并不重,但最喜欢出其不意,擅使奇计,风格迅捷狠毒,经常带着小股骑兵脱离中军,绕到边缘,甚至是后方骚扰敌将;或者半夜偷袭,四处放火,将所有人都吓一大跳。
有时候这些动作对战局根本没什么影响,纯粹是他自己的个人爱好。
仇宪仪曾经隔着一条河,和黎青的部队对峙过半个月。
那半个月里,他几乎没有一刻能够休息。
黎青一部沿河对岸扎营,时不时地造几条船,放两箭,渡个河,或者趁着风向,派人往他们这边敲锣打鼓——他半夜不睡觉的吗?
而就在仇宪仪被他骚扰得心力交瘁,实在是忍无可忍,准备放弃固守城池,主动渡河出击的时候,黎青却忽然率着他的嫡系骑兵,出乎所有人预料地,从后方发起突袭,攻破城门,几乎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地拿下了整座城池。
仇宪仪当时想:
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事后他才知道,在那隔河对峙的半个月里,黎青是故意进行这样小打小闹的骚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消耗守城将士的精神,做打长久战的准备。
实际上,却早就派人暗中绕到上游,勘察地形,修筑桥梁。
就在仇宪仪被他吸引了注意,把防守力量集中在沿河一带时,黎青却已经带着人渡桥,率自己最精锐的直系下属绕到后方,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整座城池,粮草、军民,几乎是完好无损地落入黎青手中。
至今为止,仇宪仪依然忘不掉,那一回头时,看到漫漫风尘,金戈铁马战火连天中,翻卷着的黎氏旗帜。
一瞬间里,恍惚和震撼,甚至超过了恐惧。
——那是一种华美漂亮的锦蓝色,仇宪仪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艳丽的蓝,像翠鸟的翎,孔雀开屏展现的尾羽。旗面以金线绣织一个“黎”字,迎风招展的时候,就像旗下坐镇的主将本人一样,带着鲜艳夺目的,美丽而酷烈的毒性。
这面旗帜,已经有十年没有再出现过了。
十年前那一次意外,黎青的身体至此衰败下来,伤病难愈,很少再上战场。
那时,大半个天下已经落入陆沉舟手中,黎青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后方,协助当时的丞相处理内政。
偶尔参战,也是被陆沉舟放在身边,与陆氏王旗一起,不会再立自己的旗号。
而夏朝定鼎之后,黎青更是再也没有碰过兵符。
取而代之的,是后来为人猜忌的天罗首领,如今病骨沉疴的摄政权王。
十年光阴如流水,改朝换代,日月新天,那面曾经倏忽如风、侵掠如火,在战场上带来无数阴影与噩梦的孔雀蓝旗帜,也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和记忆。
可是仇宪仪没有忘。
有些人,有些事,是你遇见了就很难忘掉的,而黎青毫无疑问属于这一种。
从侧面杀出,以毒箭射伤大殿下——这样在下属的汇报中,短短几个字里,仇宪仪却仿佛看到了那面如孔雀般鲜艳亮丽的黎氏蓝旗又回来了,正迎着风招展。
随之一同回来的。
还有听到黎青这个名字,夜夜难以安寝,如疽附骨的恐惧。
“——将军!将军!!!”
慌乱的叫喊声将仇宪仪从沉思中惊醒。他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副手,天罗的二号人物唐言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仪态全失,就是一愣。
仇宪仪开口问:“这是做什么?”
唐言扑通一声跪下,头一下子磕到地上,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报告将军,大事不好!刚刚传来消息,大殿下用了解药之后……他……他……”
仇宪仪最见不得下属这副模样,呵斥道:“说清楚!大殿下怎么了?!”
“他……”
唐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抖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他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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