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站在那里。
一瞬间,陆焕把什么都忘了。爱也好,恨也好,好像都成了别人的感情。他只觉得心底有某个地方终于松开来,像是一段长长的旅途走到最后,终于见到光。
心想:他还好。
他还没事。
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笑。
什么少年心气,什么是是非曲直恩怨难分,这一路以来的纠结、辗转,来回思量,到头来,原来最担心的还是先生好不好。
他和黎青还隔着好几个人。陆焕又仔细看了一遍,那身素衣虽然单薄又寡淡,却白得干干净净,没见到刑伤和血迹。
黎青就好好地站在那里——忤逆皇帝,掀翻了几乎半个朝堂,犯下滔天大罪,但他还好好地站在那里。
陆焕忽然就觉得所有的东西,都落定了下来。
一时间,又百感交集。
满堂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这里,又好像只有火光在跃动。
然后黎青开口了。
他说:“殿下这一趟回来,走的是关内,还是关外?”
一模一样。好像什么东西都还一模一样。沿长城一带行军,要么走关内,要么走关外,关内沿线有各城池补给,但是关卡众多,手续繁复;关外地势则更开阔,却需要自备粮草,还可能遇见北蛮人。
这些事情黎青都教过。
如今问起来,连说话的声音和语调似乎都还没有变,让陆焕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下意识就回答道:“关内。”
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回答黎青?
黎青早就不是他的先生了。
那一纸诏书,没问过他还想不想回来。现在黎青自己犯案被抓到这里,而他才是堂上的主官。他把黎青按在地上打一顿都可以。
陆焕不再说话了,从门口走进来。
杨绫和另一个天罗暗卫在他身后合上门,深夜的寒气,似乎也被关在了外面。
公堂上还站着许多人,以唐言为首的天罗部众见到陆焕,就要跪下向他行礼,另一边的辽州铁骑将领们愣了一下,只好也跟着往下跪。
陆焕连忙摆手,说:“诸位甲胄在身,这就算了。”
于是这些人相互推辞着,又都重新站起身来,倒是有不少目光在偷偷打量着他,又隐晦地瞧向黎青。
陆焕只能装作没看到。
他一向不是对下属疾言厉色的人。况且这些从辽州跟来的将领,品阶都不高,寻常哪有机会牵涉到这种层次的朝堂斗争里面?
然而黎青的事迹实在是太过著名,倒是全都听过。
——在夏朝,黎青是个传奇。而且是个毁誉参半,身上的好事和坏事一样多的传奇。
以卑贱之身,在乱世中受到先皇帝赏识,成就一代功业;然而后来弑君篡权、背叛旧主,又不顾国之正统,扶立傀儡帝摄政——那遭到放逐的皇长子倒正好成了他们的长官。
边塞找不到别的乐子,军营里私下里聚会,最喜欢拿这些流言来下菜。
这些人平常和黎青隔得太远,如今居然有机会亲眼见到,还能把人抓在手里,陆焕站在那里,都能感觉到这些下属们的目光到处碰来碰去,全都在瞧热闹。
相比而言,另一边的天罗众人看起来就要镇静许多。
自沉舟皇帝以来,夏朝的开国功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谋反”过,案子也都由天罗经手,黎青和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真的谋反了而已。
然而,若是再仔细分辨,反而是这些人脸上的神情要复杂得多。
很隐晦的,不易察觉的戒备,怜悯,还有幸灾乐祸……
陆焕在心里微微地叹息。
黎青和禁军二十四卫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当初,是沉舟皇帝下旨,黎青组建了“天罗”这个特务机构。然而不过三年时间,皇帝就削除了黎青所有的实权,天罗也离开他的掌控,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
私下里总有人说,“天罗”成也黎青,败也黎青。
黎青离开天罗已经四年有余。从被皇帝猜忌打压的谪官,到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权臣;而天罗也早已脱离他自成派系,另谋前程。
朝中官员升迁调遣,此刻再见旧日上司,却是这么一幅光景。
陆焕又往前走了几步。
大堂里点着许多灯烛,火光在墙壁间跳跃着,又把每个人的影子映到地上。
——越过众人之间,离得近了,陆焕藏在心里,辗转反侧地思念了三年的那个人,才在灯下,一点点地变得真实、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黎青看起来并不好,神情疲倦,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刚才进门时陆焕以为看到他眼里明亮的光,也许只是骤然从黑暗中来到灯下的错觉。
见他走近,两边的天罗暗卫把刀收进鞘中。
这时候陆焕终于能看清,黎青那一身单衣之下,居然是直接赤足踩在地上。淡白色的衣摆从他身上垂落,遮盖着一条粗重的脚镣在其间半隐半现——也许并不是很粗,只是这个人看起来实在太瘦了,看着陆焕替他觉得一阵难受和冷。
……这全然没有必要,陆焕想。
黎青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纵使再怎么权势滔天、心狠手辣,一旦身边没有护卫,没有人照看,就他那一身病体,都不用特意去请什么力士、壮汉,随便一个手脚健全的少年都能制服他。
况且还有特务机构“天罗”,和边军精锐辽州铁骑看守,黎青又不可能跑掉。
陆焕心知这定是天罗在故意为难,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黎青脚边那根铁链多看了一会儿,目光顺着蜿蜒的锁链,触碰到衣衫边缘,就再也进不去了。
又忍不住地,想象着那刑具在白衣覆盖之下,锁在黎青脚踝上的样子。
片刻后,陆焕才惊觉自己在想什么,立刻被烫到似地收回目光。
“——大殿下。”
大约是注意到他正在打量黎青,唐言主动出声解释道:
“殿下可是在想犯人体弱多病,不足为虑?话是这么说,一个时辰前却是他亲手杀死了仇将军,还请殿下切莫掉以轻心。”
说话的时候,他正从左侧的天罗众人之间走出来。
陆焕对这个朝中的特务机构一向不怎么熟悉,还是这次返回关内,和对方合作,一起追捕黎青,才稍微认识了一下。
他对这位天罗的二号人物实在是没什么印象,这时候公堂上相见,只觉得对方面上神色和煦,既没有传说中天罗掌事人的阴沉恐怖,也看不出即将加官进爵的春风得意,反而倒更像是个普通的官员。
听到唐言的话,陆焕不由一愣,下意识地反问:“不是他那个护卫杀的吗?”
唐言也是一愣,“殿下是说虞南雁?”
陆焕看他这副表情,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恐怕是全错了。
虽然从杨绫那里听说了黎青是如何设计,如何谋划,骗得仇宪仪自毁长城,却也没想过人居然是他亲手杀的。
仇宪仪的武艺就是再生疏,也不是黎青能对付得了的。
身边既然有高手,他为什么不用?
况且,这世上也没有下属藏着不露面,反而要主公亲自去以身犯险的道理。
要他是黎青的护卫,他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放着黎青一个人行动,眼睁睁地看着他往龙潭虎穴里面跳?
可是眼下再仔细一瞧,被抓到这里的,确实只有黎青一个。
陆焕问:“那个叫虞南雁的护卫呢?”
这句话问出来,公堂上的氛围却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片刻后,就听唐言低声地说:“……殿下这话问得好啊。”
陆焕问:“被他跑了?”
但看天罗众人的神色,虞南雁应该不只是跑了那么简单。
“——回禀殿下,我们找到黎青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就站在那里等着天罗来抓。偷袭殿下也好,杀害仇将军也好,全都是他亲自下的手。”
唐言说。
陆焕沉默。
黑水城里近两千的官兵,封城大搜,花了半日都没能找到黎青,反而被对方一个人,偷袭了自己这边的主将,说出来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黎青此人性情偏执狠厉,不顾自身处境,也一定要报背叛之仇,为了杀死仇宪仪,竟然选择主动暴露行踪,恐怕他们现在都还没有抓到犯人。
紧接着,就听唐言意有所指地,说道:
“这事还稀奇了,虞南雁那么有名的一个高手,居然跟死了一样,从头到尾都没人见过。”
唐言说到这里,也提高声音,朝被押在另一边的黎青说:
“黎大人,虞南雁在哪里?”
黎青冷冷地抬头朝他看过来,身在囹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有着明显不屑一顾的高傲。他那副样子一下子让陆焕想起落难的凤凰。
随即,就听黎青冷冷地说:“死了。”
听到这个回答,唐言也不意外,反而朝陆焕摊了摊手,那意思明显是说——你也看到了吧。
陆焕无奈。
黎青不配合是预料之中的,他这位老师一向心高气傲,当初连沉舟皇帝都敢顶撞,如今就算落难,大概也是看不上他们这些人的。
忽然,他一下子意识到什么。
“——国玺在虞南雁手里?”
堂上众人的神色,显示着他们就是这么猜测的,黎青这回却连回答都不回答了。
唐言沉下声音,呵斥道:“说话!”
黎青说:“我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说不是你们就不查了,还是我说是你们就信了?唐副统领想听我说什么,写张纸给我,我照着念。”
陆焕忍不住地心头就是一跳。
黎青现在早就不是天罗的长官,也不是位高权重、能断人生死的摄政亲王了,身家性命全都捏在别人手里,说话却还是这么不知收敛。
惹怒了唐言,遭殃的还是他自己。
没想到唐言却说:“说的也是。”
他挥了下手,黎青身旁的两名天罗暗卫得到命令,挟制着犯人的双臂,将他押到陆焕面前。
就在那两双手碰到身上的时候,黎青猛地震了一下,像是想要挣开他们似的。可随即他脚下被铁镣一绊,刑具在地上哗啦拖拽过去,立刻就痛得不作声了。
“黎大人说的在理。”
唐言站在一旁,和颜悦色、慢条斯理地说:
“黎大人统率天罗多年,审案经验非我等能及。查案确实该有查案的样子,什么证言、证词,都不如直接找到真凭实据。正好大殿下也到了,就请殿下先找一遍吧——”
他的声音一冷。
“——国玺有没有藏在犯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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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囹圄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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