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焕回到自己宫中的时候,急得团团转的太监宫女们,全都长松了一口气。
众人跟丢了大殿下,不敢声张,更不敢让沉舟皇帝知道,只能偷偷地在宫里找人,见到陆焕平安回来,简直要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天色已经不早,他们立刻张罗起来,要陆焕用晚膳。
陆焕心里还想着下午的事,实在是没有胃口,匆匆吃了两口,随手拿起自己刚写到一半的策论,说是有疑问要向先生请教。
众宫人刚刚找到殿下,哪能再放他出去,都劝他为时已晚,等明天再说。陆焕也不听,一个人抓着纸,率先就跑走了。
黎青身为皇子之师,在内宫有住处。
陆焕认得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宫里刚点上灯。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长庚星在淡白色的天际明亮地浮起。黎青是外臣,在宫里住的位置和侍卫差不多,沉舟皇帝虽然把旧朝皇宫翻新了两次,却修不到这里,周围朱墙黛瓦看起来都是旧的,在暮色中更显模糊。
宫灯悬挂在屋檐下,照不了太远。
也是因为这样的天色,陆焕那一身皇子的衣服并没有被认出来。这一带是宫里下人聚居的区域,经常有太监、宫女、侍卫往来,没注意他,兀自谈笑,在这个皇宫深处,反而像是最寻常的市井街坊。
见到这幅场景,陆焕的心,也一下子雀跃起来。
前些年,九州大地战乱不断,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再繁华的城市,入了夜,也都变成一座死城。
而夏朝定鼎以来,天下倒是太平了,他却又被拘在这皇宫之中,许久没有再出去过。
想起上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街坊,好像已经是上辈子了。
而且——而且黎青,就在这市井之中,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黎青跟侍卫统领住在同一处宫巷中。黎青在朝中风评一向不怎么样,身为沉舟皇帝亲信,掌司天罗,文武百官唯恐避之不及,皇宫侍卫却很愿意照顾他。
陆焕以前来过几次,很快就找到了路。
一进的院子,侧房,屋檐下挂着一盏宫灯。
门半掩着,房间里也点着一盏灯,光线正从门缝里透出来。
昏暗的灯光中,黎青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官袍已经解开,衣襟半斜,裸露出受伤的肩膀,一个大夫正在帮他上药。
旁边还有一个太监,正说道:
“黎大人要是实在身体不适,今晚就先留在这里,下人们嘴都很严。若是不嫌弃的话,老奴这里还有些舒筋活血的药……”
大夏朝高官重臣的官服,并非正红,而是更为沉稳低调的暗红色。此刻黎青身上那半幅官袍已经解开,衣襟松松垮垮地褪到腰际,挂在他手臂上,内衬的里衣洁白如雪。他的半边肩头也从敞开的雪白色衣襟中滑落出来,形状温润,骨骼却清瘦分明。
桌上一点烛光,在他身旁跳跃着,映照出一片融融暖色。
让陆焕莫名地,想起了一句话:
衣如雪,人如玉。
可随即烛光一晃,照亮了黎青胸膛之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今天被陆沉舟打伤的位置是在左肩,那道伤疤,也就横在左胸上,几乎是心口的位置。陈年血痂暗红发黑的颜色,像一条毒蛇蔓延在肌肤上,顺着他清瘦的躯干往右下腹延伸,很快就没入敞开的衣襟里,看不到了,也不知道后面还有多长。
这一幕骤然撞进眼帘,陆焕没忍住,发出“啊”的一声。
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迅速捂住嘴。
然而这一声已经惊动了屋中之人。
几个人齐齐转头,向门外看来。
黎青第一个意识到来人是谁,站起身,伸手将衣襟掩上,于是陆焕什么都看不到了。
陆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
一进门,屋中众人除了黎青之外,全部朝他跪下,有些脊背还在轻微地发抖。陆焕走过的时候,那个方才给黎青上药的大夫正好抬起头,于是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对方没穿官服,但陆焕认得这张脸——这是御医。
他忽然就知道这群人在怕什么了。
按照规矩,黎青是外臣,没有旨意,不得留宿内宫。
可这人不仅留了,还用御医给自己看病,用皇帝身边的太监服侍自己——
陆焕已经看出来了,房间里的这位,正是今天下午御花园中,跟在陆沉舟身边,第一个扶起黎青的太监。
这哪一件捅出去,黎青可能没事,其他人却都免不了重罪。
陆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说:“我——”
一屋子的人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他手里,陆焕当然不想害死他们,可他对于处理这种事,也没有经验。
他正想解释说自己绝不会告密,然而,黎青已经先他一步说道:
“都起来吧,不妨事,大殿下不会跟你们计较。”
“……”
御医和几个太监听到这话,还跪在地上,没敢起身。
陆焕也好奇,黎青为人一向谨慎多疑,如今公然违反宫规,却被他撞破。他倒确实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可是黎青难道还能这么相信他这个学生?
然而紧接着,就听黎青说道:
“殿下深夜造访,勤于学习,乃是我大夏朝之幸,陛下之幸。不过,如今乃暮春时节,正是一年中风景最好的时候,殿下也不必太过辛苦,闲暇之中,可以去花园里多走走,赏玩风景,折花枝头,也为一件趣事。殿下以为呢?”
……
就在这一刹那,下午御花园里,折断树枝的那一声脆响,犹然回响在了陆焕耳边。
有些话不必点明。
黎青是在威胁他——毫无疑问地。
那一晚,陆焕回到寝宫的时候,因为紧张得过了头,脑子里乱哄哄的,甚至连那篇随手抓上,说是要向先生请教的半份策论都忘了带回来。
——他只记得黎青说完话之后,最后看了他一眼。
少年皇子才十四岁,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身量比黎青稍矮一些,却也没有到需要抬头仰视他的地步。
然而,黎青这一眼目光扫过来,那里面凌厉果断的警告意味,却让陆焕不由自主地,想要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才是权臣,陆焕想。
这才是能在沉舟皇帝手下,活到现在的人。
寝宫之中,随身伺候的太监在桌上铺开笔墨纸砚,点上灯烛。陆焕带过去的那半份策论,忘在了黎青那里,他也不敢去找黎青要,只能自己连夜重写一遍。
才写两行,却是心烦意乱地扔了笔。
觉得自己是在纸上谈兵,写的这些全是没用的东西。
再鞭辟入里的分析,利国利民的政策,也要有对应的权位才能施展。但是,权位——
陆焕无法忘掉今天见到那一幕。
他的老师黎青,开国元勋,当朝一品,尊荣显赫,可那一道横贯左胸的伤痕,却清晰地昭示着他曾经离死亡有多么近。
十几年披肝沥胆,无数次出生入死,才换来今天这一身荣华富贵。
却依然换不来君王的尊重。
黎青和沉舟皇帝,这两人的心术,陆焕自问哪一个也比不上。
今天的事,他也只是看懂了个大概:父皇近来做事愈发独断专行,有清除功臣、独揽朝纲,向着从前旧部下手的迹象;而黎青在仇宪仪获罪一事上忤逆圣意,借机表达不满,被皇帝看破意图,私下惩戒教训了一顿。
而黎青——他的老师,表面上并没有违逆皇帝,却在悄无声息间,把自己的势力渗透进了内宫。
以那些宫人们对他的态度看来,黎青对内宫的控制力,恐怕已经远远超出沉舟皇帝的想象。
……至于莫名其妙捡回一条命的仇宪仪,还有那些很可能会因此而获罪的太监、御医,都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罢了。
陆焕低下头,把刚写两行的宣纸撕碎了。
再也没有了书写策论的心情,他心烦意乱,拿起笔,开始在纸上胡乱地涂画起来。想着今天所见那一幕幕场景,随手想到哪里,写到哪里。
漫无目的,写一张撕一张。
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写“黎青”两个字。
黎青。
也许文字真的是有生命的,只是一些用墨水,流淌勾勒出的黑色笔画,随着悬腕,运笔,落在纸面上,却仿佛竟有一种亭亭玉立的俊朗。
好像那么多的繁华,那么多的风流绮丽,都蕴藏在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
好像隔着轻薄的宣纸,能看到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想起黎青坐在灯下,肩膀上敷着药,那一道陈年旧伤幽深地隐没进衣襟里。想起他脸上细细流淌的艳丽血迹,虚弱却依然能听出来风流沉婉的声音,从灯下站起身时晃动的影子。
还有那一眼扫过来时,眉目间无言的凌厉。
还有他跪在细石子路上控制不住颤抖的脊背,终于能够起身时,靠在太监身上,被折磨得虚软无力、甚至没法踩住地面的双腿……
还有……还有……
还有那个人,被他父亲拎起衣领,强迫着仰起头的模样。
凉亭外没有遮挡,他大概真的是在太阳下跪了很久,官袍都已经被汗湿透了。
那一身象征着在大夏朝数得上名号尊贵身份的外袍,浸透了汗水之后,反而薄得透彻,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挺直的脊背后清瘦起伏的肌骨,如山峦秀丽。
又顺着往下收进腰带里,细得不盈一握。
那是陆焕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的腰能这么细,能被他父亲拽着衣领提起来,悬在半空中,被迫将那副身段完全展露出来,连一点抗争的能力都没有。
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官袍穿得如此好看,乌纱玉带,窄袖皂靴,仿佛天生就该是为了黎青而生的。
能束在那么细的腰上,应当是这根玉带三生有幸修来的福分。
……
不知过了多久。
写满了不该写的字的宣纸,被折了几折,放到灯烛跳跃着的火焰上。
然后,火舌一卷,吞没了一切。
——可在这世上,行过的事,想过的念头,永远也做不到了无痕迹。
也就是这一天夜里,在睡梦中,陆焕属于年轻男孩的青春期,第一次到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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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君臣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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