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过,榆木洗完回房,正想脱衣睡觉,他瞧了眼朝御空着的床暗暗叹气。
这位公子仗着身手高便神出鬼没的,也不知少爷收了他是好是坏。
屋内烛光微微闪动,榆木等了大半夜,转身准备吹灭烛火时,被窗户突然而入的黑衣人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朝御。
穿堂风横扫而入,灌的得榆木满口风,他拍了拍受惊的胸口,忙不迭喘口气,有些抱怨道:“你怎么进来一点没声啊,吓死我了。”
朝御扯下面巾,脸上仿佛带着寒气,横着眉,神色是一贯的冷,只是瞧他一眼,并未回应。
榆木被他这一眼瞧得莫名打了个寒颤,他默默走到窗边,伸手关窗。明明已经三月,总觉得外面寒风不断袭来,十分阴冷。
朝御将剑小心翼翼放进柜子里,换衣裳。
榆木边看他,边道:“少爷让你回来时去见他。”
朝御脱下黑衣,榆木暗自看了眼,才发现这人的精瘦的腰背处有数道结疤的剑伤,横七竖八,宛若黑蛇游走,互相交缠,他瞧着到是颇为恐怖,赶紧移开视线,不敢看了。
少爷这都惹了什么人啊,总觉得是干什么刺客之类的,榆木在心里暗自腓腹。
朝御动作微顿,抬头迟疑道:“这个时辰小公子该睡了。”
榆木掖了掖被角,摇摇头,“没呢。方才少爷让我回来时,他还在看书呢,你快些去吧,莫让少爷等急了。”
他本想陪着的,不过沈肆嫌他跟只鹦鹉似的,嘴叭叭个不停扰他清静,就把他撵回房了。
朝御抿紧唇,嗯了声,加快了穿衣的动作,拉开门往沈肆的房间去。
沈肆的房间还亮着烛火,炉子燃着,屋里暖和一片,他正伏在长案上看书,一缕青丝随着他微微侧头的动作垂落下来,跳动的火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出漂亮的弧度。
宽大的袖口处露出两截白皙的手腕,他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纸,瞧了会又偏头临摹着什么。
夜里寒气重,榆木怕他吹着风了,还特意给他披上了保暖的大氅,御寒。
榆木给他披上这大氅时,眉飞色舞描述:“我听银枝姐姐说这可是老爷特意送来的,今年就这一套,都给您了,少爷您就别看书啦,好歹瞧瞧啊,这毛可是上好的狐狸毛啊...”
他仿佛就此打开了话匣子,有些怀念道:“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阿爹和阿叔们说这纯白狐狸最是纯正,到集市上能卖不少钱呢...”
沈肆闻言抬眸,伸手敲他的头:“聒噪。”
榆木小嘴一撇,圆润的眸子清亮透底,摇晃着脑袋,乐呵呵嘀咕:“可您穿着真好看...”
此话不假,围脖处极白的狐毛称得沈肆既矜贵又病气。
美人如玉,大抵如此。
朝御在冷风中看了他片刻,等身上的血腥味被风吹散了才敢敲门进去,“小公子。”
沈肆抬眸瞧他一眼,下颌微扬,示意他将一旁炉子上烧开的茶壶提开。
朝御提过给他到了一盏茶,又退后些,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静静等着他的话。
“为何愣着。”沈肆伸了个懒腰,懒散地曲了些腿,拢紧大氅,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坐。”
朝御回过神拒绝,“小公子,如此不妥。”
沈肆将他方才倒的那盏茶递给他,长眉微拧,无奈叹了口气,“行了,在我这私底下不用管规矩,也不嫌累得慌。”
沈肆的语气带着熟悉的亲昵,朝御心里一凝,同样的话他心心念念的人不止一次这样提醒过他。
他紧紧握着手,努力平复心情。
再抬眸瞧去时,看见沈肆嘴角扬起的无奈,只能如他意坐下,却迟迟未动那盏茶。
沈肆未语,又重新拿起书。
他没说话,朝御便也沉默着,思绪万千,直到他终于忍不住瞧沈肆一眼,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不由得心底一惊。
沈肆放下书,侧身问:“出去杀人了?”
明明身上已经没了血腥味,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朝御压下心底的疑惑,虚掩着回:“回来碰见了几位醉汉欺负小姑娘,便起了些争执。”
话落,他的目光落在沈肆合起的书上,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那是本《孙子兵法》。
兵书枯燥,一般鲜少有人能当闲书看,特别是这些个京城的贵公子,更是连瞧一眼的兴趣的没有,朝御诧异的是为何沈昭会有闲心看。
沈肆手撑着眉,微微侧目。
按北冥辰的脾性,必定会在府上安排人盯着,朝御去免不了要打草惊蛇,更避不了动手,他既想瞒着,沈肆也没再戳穿。
他嘴角微弯的弧度隐去,眸中闪过些漫不经心,泛白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角。
良久,才出声询问,“怎么,是觉得我不会对这些感兴趣?”
少年人的嗓音清脆,并未带半分斥怒,反而多了些许调侃。朝御赶紧摇头:“没。只是没想到小公子有如此爱好,有些诧异罢了。”
沈肆微微莞尔,思绪流转到第一次见这人时——他和朝御的初见其实还闹了好大一个乌龙。
他当时正在各大军队挑选黑鹰骑的人选,底下的人为了方便他好挑选,特意在军中设了互相切磋的擂台,参赛人员主要分为若干组,每组最终胜利者便能得到进黑鹰骑的机会。
朝御那时并不在军队中,他是以刺客的名义被下属抓到他跟前的。
沈肆记得当时朝御被人按着,眼里带着恨意。
他常年驻守在关外,飞禽野兽倒是见过不少,对这种凶狠的目光颇为熟悉。那时的朝御就像一头野性又不服从管教的狼,那双眸子恶狠狠盯着他,仿佛寻着机会便能咬破他的喉咙似的。
沈肆觉得有趣,蹲下拍他的脸,嘴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若再瞪,本侯就把你的一双狗眼挖来下酒喝。”
朝御被这话激得脸上浮现一层薄怒,当下就要挣脱旁人的束缚,恶狠狠放话:“狗官!今日若我不死,他日我必取你狗命!”
沈肆沉下脸,十分无辜。后来探查才知,他当时手下的一名将领嚣张跋扈,强抢了朝御的阿姊,把人圈在了自己营帐里,才有了行刺这事。
好在还未曾发生什么,沈肆当场军法处置,还削了那人的职位,人也给朝御还了回去。
朝御自然也该放了,可他后来竟不肯走了,赖上了沈肆不说,死活也要进黑鹰骑。
沈肆并没有在意这小小的变故,见他意绝,也只是拍拍他的肩,渐渐忘了这事。
再后来见到朝御时是在黑鹰骑的最终选拔上,他坐在高台之上,朝御在高台之下解决完最后一位对手,抹了把脸上的血,龇牙朝他笑。
沈肆微怔后也朝他笑。
刀剑无眼,战场无情,当年一脸嚣张喊他“狗官”的野狼后来成为他的副将,几度春秋,同他出生入死,生死相托。
此时此刻的场景让朝御不由自主想到他和沈肆在军营里那些夜晚。
沈肆作为主帅,大多时候晚睡,没有仗要打时,他晚上便会看些闲书,什么各州城的地图志和兵书诸如之类的皆无一幸免。
那时,他在灯下看书,朝御便会在一旁默默陪着,两人鲜少有话说,却显然已成为一种默契。
朝御指尖紧握,缓缓吐出口冷气。
沈肆脸色微不可查变幻一瞬,他知晓朝御去了哪里,所以脸色才会如此难看。
曾经大名鼎鼎的永安侯府,说起来,除了被抄家那日,他被特意架着去看着,沈肆也不知它如今是何种面貌。
沈肆沉默片刻,起身。
暖炉里烧着的红炭已经变成了灰,噼里啪啦的细微响声中带着他们清浅的呼吸。
沈肆说:“季湘芸想那老妇死,沈徵一定会有所行动。若明日我需要你回庄园,拦住沈徵派去刺杀的人,顺道把人带回来,你可方便?”
朝御盯着他回:“方便。”
两人一时间沉默着,沈肆掖了掖袖子,乱七八糟想着:朝御还是在军营那副模样,无半点变化,他说什么,便去执行,鲜少会违背他的指令。
在挚友方面,沈肆能真正放进心里的并人不多,以前的北冥辰算一个,朝御算另一个。
各方面来说,朝御忠心,重情,又听话,的确是一把很好的刀,但沈肆不想利用他,也不想他犯险,在没有绝对的把握前更不想他卷进这条不归路。
这样的想法一旦涌上心头,沈肆沉思片刻,道:“明日之事也许会有危险,我不是你主子,若不愿做,你可回绝。”
朝御看着他,接而摇头:“既已答应小公子,我便不会食言,只是若在下日后有所托,愿小公子能支援一二。”
沈肆拍拍他的肩:“自然。”
朝御怔怔看着自己肩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继而道:“若小公子无其它事,我便回去了。”
“等等。”沈肆瞧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低头从怀里拿了个什么,朝他说:“手摊开。”
朝御犹豫片刻,手摊开。沈肆将手覆上去,只接触片刻。他离开后,朝御的掌心便多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糖。
沈肆轻快的嗓音响起:“行了,别老沉着脸。”
朝御看着手中的蜜饯,抬眸对上沈肆的目光,缓缓收紧五指。
御面容冷俊,平日里又不爱笑,因此瞧着十分狠,尤其是沉着脸后那股狠劲更为明显。以前在军营里,沈千歌就经常在沈肆面前叨叨,久而久之,他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便转身一股脑将苦水吐给朝御,说了之后又给个甜枣之类的算是替自家妹妹赔不是,哄哄下属。
这个习惯也许沈肆自己都未曾发现,朝御却十分清楚。那些细密的回忆如洪水般袭来,他喉咙腥甜,酸涩感席卷五脏六腑。
沈肆见他沉默地盯着自己,安慰也已送到,便道:“回去休息吧,明日早些时辰出发。”
朝御嗯了声,收起思绪,瞥向压在孙子兵法下的那本临摹贴,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未过多停留,起身关上了门。
沈肆走到窗边,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才又来到长案旁,拂开那本《孙子兵法》。
下面的临摹贴是他用来练字的。
沈昭就一乡野女子所生,他患痴病的母亲没什么可以教给他的,在庄园又被刻意欺辱,自然也是大字不识几个,更遑论写出一手好字,再加上沈肆又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字迹,因此只能刻意练习。
他垂眸盯着上面的字迹。
潦草,生涩,满篇都是刻意压住的笔锋,虽不比他的本字美观,到很符合原主的身份。
沈肆将那本临摹贴拿起又压在书籍的最下方,熄了烛火,上床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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啵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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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半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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