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逸的办公室一大面的窗,落地窗,窗帘从来不拉,白天迎日照,夜晚接月光,总之是要亮亮堂堂的。
与他这个人截然相反。
他抬头,对上漫天的星星点点。
“我和玺域贺家的家主能是什么关系?”
将问题扔回去。
“贺家家主是我二叔,我父亲是贺谪,滋城异者之家的家主。”
“你父亲……”梁逸将手放到手龙头下,清水漫过手心、手背、每一个手指的缝隙,“你父亲不是贺仁?”
“我父亲是贺谪,”贺丙松了口气又提起一股气,问,“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水流仿佛变大了,梁逸苍白的双手似乎不堪冲击,在清水不断的洗刷下变得惨白、颤抖……
他的唇瓣也跟着发抖,一样的惨白。
梁逸猛地收回手,水流停下。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的语气很静很淡,让人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
办公室内很安静,贺丙舒气的声音便过于明显。
他提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下,天知道他爹那巴掌对于他有多大的威慑力。
不是疼,是他爹的那句话和眼里汹涌的杀意,但贺丙偏偏在那当中品出来一丝求而不得的懊恼。
他当时以为他的梁梁与他那个喜怒无常的父亲之间有着不共戴天、难以化解的仇恨。而他更怕的是利用,怕梁逸因为他是贺谪的儿子才同他在一起……
无论孰对孰错,但在梁逸方才的回答来看,似乎一切都已化作过往云烟。
那就好。
至于矛盾,就由他夹在中间慢慢来解开。
“我哥……”他仍环着梁逸,明明怀里的人浑身都很凉,贺丙却觉得揽起来特别舒服,“我哥这几年清醒的时间很少,这次在我父亲闭关期间出现全身衰竭,目前在玺域最高级的治疗基地,我父亲说他还不能见人。”
“小时候,我哥对我特好。”
贺丙似乎陷入回忆:“偷偷攒起来的饼干,他都藏起来留给我吃。”
“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其中的细节,一多想就头痛,我父亲说我记错了。”贺丙动了动,手掌盖在梁逸的腹部,“是啊,我们贺家的孩子从小锦衣玉食,怎么能连一块饼干都要藏?”
梁逸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会儿,似是不经意地插了一句:“我听说贺谪以前开过一家孤儿院。”
“不止一家,我父亲开过很多家孤儿院,每个城市都有开。”
“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梁逸的胃有些疼,盖在身上的温暖掌心似乎冒出千万根尖锐倒刺,扎透他的腹部,穿过后心,鲜血横流。
他有些站不住,他本可以靠在贺丙胸前来缓解身上忽如其来的疼痛,但梁逸却尽全力地在那双有力的手臂束缚下,与贺丙的身体之间拉开很小的一段缝隙。
“大善人吧?”贺丙说,“孤儿院那边都这样说。”
他说得有点小心翼翼,贺丙知道在审异局的人眼里,他父亲乃至滋城大概不是什么吉祥的东西。
果然,他听到一声掩饰不住的冷笑。
梁逸用力挣开他的双臂,在贺丙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因为“家长”而降至冰点时,就见梁逸拿起茶杯轻轻啜了口,说:“如果玺域不能救你哥哥,可以送来审异局,我或许可以帮忙。”
贺丙双眸一亮,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嘴巴开又合,不加掩饰的失落挂在年轻的脸上。
在贺家,他从来都没有话语权。
意料之中的反应,梁逸连喝了两口茶,抱着茶杯转身,腰抵到桌沿,面对着贺丙:“你那个药,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十七岁之后?断断续续开始吃的。”贺丙努力回忆,“在我印象中,我小时候好像打过一次针,父亲说打过针我可以十七岁再开始吃药。我哥一直在吃药,小时候在别院就开始吃……嗯,但病始终不见好,我父亲说我身上也有同样的遗传罕见病,他大概是怕我也像我哥那样,在我成年后就不允许我断药。”
“你的身体你能做主吗?”梁逸听完,问。
“什么?”贺丙一下子没懂。
“去实验体基地,我给你做检查。”
他的语气太平了,贺丙偏偏在其中自我领悟出一丝关心,他很想同意,但又想到他父亲的话:“双胞胎异者心连心,不想让你哥哥出事,你就管住自己,不要接触任何仪器。贺丙,你给我记住了,如果哪天你哥哥出事了,责任全在你。”
梁逸没等来回答,自然看出贺丙的游移不定,他没再提这个话题,又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走吧,很晚了。”
相识不足月的合法伴侣,各藏心事,似乎也合乎情理?
梁逸走到门口,贺丙才反应过来,忙跟上去试着去牵那只冰凉的手。
没被躲开,贺丙心稍安,开始自责检讨。方才被乱糟糟的情绪困住,又让人喝了凉茶,语气自然而然低下来,他稍凑近些轻声问梁逸:“难不难受?要不……晚上我熬点粥?”
梁逸摇头,停顿了几秒说:“可以。”
一小锅养胃粥,熬了近一小时,贺丙肚子饿得嗨翻了天,梁逸挽起袖子站在他旁边炒了盘蛋炒饭。
青菜、葱花、小萝卜丁,每个都漂亮得贺丙心底开了花。
他像只大狗狗几乎要舔净盘底的油渍,梁逸也算给他面子,喝了一小碗粥。
洗盘刷碗,贺丙没让他插半只手,收拾利落冲了澡,大狗狗急急地搂住他的背。
难得没有失眠的夜,梁逸做了个梦。
左右看不见脸,但口中喊着贺词。
“一拜天地——”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拜,眼前红成一片。
“二拜高堂——”
身后像有只手压弯梁逸的腰,他再拜。
“夫妻——”
贺词戛然而止。
锋刃擦过肌肤的声音轻又响,一阵阴风掀开红盖头,梁逸看见几张熟悉的脸。
他们对着他,看着他,他们的额头贴着字条,所有的字迹都一样,他们的头颅离开脖颈,红盖头轻飘飘地盖在他们的脸上,但立即似被扔到熔炉里化成大片的泥泞的红。
死不瞑目。
哥——
他听见有人喊他,清朗的声音年轻的脸。
梁逸——
他回头,是一个人又像有两张脸。
一会儿是十年前无法瞑目的那张脸,一会儿又是他现在枕边人的脸。
但他惊讶地发现,他们在喊他却又不是在喊他。
他们一会儿穿丧一会儿着喜,又是白又是红,同时看向身侧依旧盖着红盖头的他们口中的“梁逸”。
又是一阵阴风。
红盖头掀开一角,“梁逸”的身体一动不动,头与项似本就不属于一体,红盖头包裹着它骨碌到梁逸的脚下,像送给他的礼物。
贺词再起。
“送入洞房——”
黑暗中,一个人影猛地从床上坐起。
梁逸抓紧胸口,摸索出药箱里的小圆瓶,倒出一粒,吞下。
缓了大约有三四分钟,梁逸掀开被,压着心口缓步走进洗手间。
森寒的冷光照在他的身上,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形同鬼魅。
梁逸不禁打了个颤。
从脚心窜出的凉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腹中忽然翻江倒海,梁逸转身抓过垃圾桶,无法再支撑整个身体的双腿砸在地砖上。
两声轻咳,一阵痉挛,倒空了胃。
梁逸心底一阵发凉。
他贪图享乐,活该不消化。
双手撑着冰冷的地砖,梁逸垂眸数着摔落在地的冷汗。大脑缺氧让他一时无法支起此时无比沉重的身体,他关上理智的操控键,开始短暂地任性。
放任自己铺成地毯,与冰冷彻底贴合。
他从不矜贵。
再回到卧室,沾了一身湿寒,床上的人眨了眨惺忪的睡眼,语句模糊:“怎么了梁梁?是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梁逸蜷到一角,压在被子上,身体几乎挂在床沿。
贺丙迷迷瞪瞪撑起身,捞回满怀的湿凉,吓了一跳:“梁梁哪难受?”
“松开……”
梁逸挣了几下,声音喑哑,双手做着推拒的动作。
“你别挣,我放开就是了。”贺丙将人放回床上,掖好被角,又问,“是心脏不舒服吗?”
梁逸闭着眼不吭声,呼吸声急促又压抑。
贺丙的手伸进被子里去探梁逸的胸口,摸到他压在上腹用力得发颤的手。
“胃痛?”贺丙问,明明晚上熬得是养胃粥,怎么还是……
他半清醒半迷糊,完全没有往“神经性胃痛”上思考,但采取的行动倒很符合他所承诺的体贴。
贺丙握住梁逸的手腕:“我来揉我来揉,你别用那么大劲儿,按坏了。”
梁逸表现出的抗拒太过明显,贺丙不知道他的伴侣到底怎么了,但不可避免地想到梁逸与他父亲之间存在的只有他不知道的某种纠葛。
“揉一揉,我的梁梁就不疼了。”贺丙手嘴并用。
他故意把梁逸冠以“我的”这样极度具有占有欲的定义。他长这么大,任何事物都是在他父亲以及贺家的安排下才能拥有,朋友,甚至亲人,他从来没有过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梁逸,是第一件被他自主选择的事物,虽然是个活人,但在贺丙的认知中:他属于他,且必须完全属于他。
“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点?”
梁逸仍闭着眼,贺丙俯身轻声问。
“没事了,”梁逸动了动,拿开盖在上腹的手,“你睡吧。”
“好,”贺丙从善如流地缩回自己的位置,想了想说,“你如果再疼起来,记得叫我,有我帮你,总能好挨些。”
他等了会儿没等到回答,轻轻侧过身对上梁逸的背影。
那么单薄,却又有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倔强。透过梁逸薄如纸片人的后背,贺丙好像看见了一颗被厚厚的冰层封锁得严实的心,他还没试,就能感受到他在现阶段无法用任何锋利的工具将其凿开,除非……
除非他完全不在乎冰块碎裂,但他能预知那将会扎穿那颗心脏,冰水与血水便会融化在一起成为死水。
“明天,陪我去祭祀。”
贺丙在昏暗中忽地瞪大眼,梁逸依旧背对着他,但他听见他对自己说:“陪我去祭祀,惹他们生气,好早日投胎。”
下章19号更哦w
给“栀虞”、“一生有亦”两位大宝贝比心,很开心从第一本到第四本的单机码字时光里能有人陪伴(*˙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蛛丝马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