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了一夜雪,地面结了层薄冰,等宋瓷学着螃蟹,慢腾腾挪到萱草堂时,正赶上早膳时分。
到了堂屋,南烛上来替她除下沾雪濡湿的云缎银狐披风,宋瓷转过三色云母屏风来至饭厅,五福献寿八仙桌上已摆设下各色精致早膳。
宋瓷进来先向上首坐着的宋老夫人请安,道:“老祖母万福。”
三姑娘宋凝和小爷宋鸪声便也起身相迎,向她道:“二姐姐。”
她也点头回意:“三妹妹,鸪哥儿。”
今日殷夫人奉了贵妃之命,不得不带上她去赴宴,到底心有不甘,便以三姑娘年后便满十四了,也要相看说亲为名,要将她膝下记名的三姑娘也一同带进宫。
宋瓷着意留神了一番三姑娘宋凝的装扮。
只见宋凝一身折枝桃花薄罗裙,领口若隐若现一抹玉色凝脂,如云鬓发绾成轻巧妩媚的灵蛇髻,并不饰以贵重金银钗环,只别出心裁地在发间斜插一枝长蕊绿梅,妩媚中别具清丽,恰似早春时节湖边一抹随风轻摆的新柳。
再细瞧脸庞,五官虽落于寡淡,一双狭长飞凤眼并眼下正中一颗胭脂痣却极尽妩媚妍态,使人见之神飞,自有股独特风情。
宋瓷恍惚想起,家中那位曾经的三姨娘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三姨娘常与母亲一处绣花做衣,幼时她贪玩不肯入睡,还曾轻轻拍着被子,哄她入眠。
盛暑的仲夏夜,三姨娘会将驱蚊草装进她亲手编织的小花篮,挂在她床头。时隔多年,那驱蚊草的香气,如今想起尚在鼻尖。
所以当殷夫人说,三姨娘因嫉恨母亲得宠,暗中下毒害她性命时,宋瓷怎么也不愿相信。
那双温柔似水的手,那个用轻柔歌谣哄她入睡的人,怎会下如此毒手?她始终不信。
然而无论她相不相信,事实都已无可更改——三姨娘因谋害二姨娘的罪名已伏法抵命。
宋瓷瞧着宋凝出神时,宋凝也在暗暗打量着宋瓷今日的装扮。
半晌,只听她轻笑一声,讥诮道:“二姐姐自恃美貌,连进宫都不肯十分盛妆,该戴的簪花也换成了绒花,倒真是……别出心裁呢。”
宋老夫人听了宋凝的话,握着宋瓷的手拉过来细瞧,果然见那绒花不是该有的份例,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暗道殷梵境这嫡母当得越发不像样了,连进宫这样的大事也敢胡闹。
宋老夫人不动声色,唤来身边大丫鬟紫苏,吩咐道:“去告诉花房,就说陈睿家的办事不当心,罚她半年的月钱。再敢有下次,她一家子也不必在靖国公府做事了,打二十板子,都赶出去了事。”
紫苏应着去了,宋瓷回握着老祖母的手,柔声宽慰道:“祖母莫恼,我原是想着,今儿是进宫的日子,若闹出什么不快传到宫里去,对咱们国公府的名声亦是有损。”
她知道宋老夫人不可能为了这点子小事和殷夫人翻脸,大家族私下如何龃龉,明面上的“体面”是绝对要顾全的,都拿着下人作筏子,讲究个敲打和点到为止。
宋瓷自然要顺坡下驴。
听她这般说,宋老夫人抚摸着她的手,幽幽叹息:“你这孩子明白事理,凡事也想的周全,祖母知道。”
边对宋瓷今日的装扮细细打量一番,这孩子随了她那美貌的姨娘,容貌、身段都是难得的出挑,性情也合适,以她半辈子阅人的眼光来看,便是比宫里的娘娘也不差什么。
虽说是庶出,毓王殿下却一见倾心,愿以侧妃之礼相娶。将来若有福气,毓王殿下登临大宝,这孩子想必也少不得一个宠妃的位置。
当今圣上年过四十,成日沉湎于酒色丹药,龙体渐渐不似往年康健,眼见众皇子蠢蠢欲动,各怀心思,圣上却还未正式立下国本。
毓王在诸皇子之中行三,名唤齐元瑜,乃是后宫最受宠的丽贵妃所出。丽贵妃执掌六宫之权,后宫独大,就连出身名门、收养了大皇子的继后也难以与之抗衡。
宫中除三皇子之外,虽也有几位成年皇子,但要么如大皇子齐元衡那般,虽占个长子名头,又被继后收养,到底是司寝女官所生,出身寒微,圣上从未动过国本之念。要么如四皇子齐元煕那般,外戚势力雄厚,母家乃是国公重臣,本人却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不为圣上所喜。
种种条件综合下来,唯有三皇子齐元瑜生母得宠,又是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可见圣上偏爱。只是丽贵妃出身低贱,原是罪臣之女,教坊司舞伎出身,连带毓王在储位之争上也没有母家势力可依傍。
毓王殿下年满十六后,丽贵妃就有意与朝中重臣结亲,半年前毓王登门拜访,一眼看中了在花园凉亭里纳风的宋瓷,亲自向靖国公讨了这门亲事。
靖国公和宋老夫人商议下,也觉得这门亲事可结。一朝天子一朝臣,宋老夫人看着宋瓷暗想道,日后这孩子若真有大造化……靖国公府也算多了一层安身立命的保障。
只可惜这孩子随了她那姨娘的心症,生来体弱多病,看着总有些福薄命舛之象。
一想起宋瓷那位早逝的二姨娘,宋老夫人不禁怜惜起她年幼失恃,嫡母又只宝贝着她那大姑娘,心眼儿偏到沟里去了,不禁暗暗叹息一声。
宋老夫人开口道:"都坐下罢。你母亲一早打发人来说,你大姐姐身上不好,不过来用早膳了,不必等他们了。"遂示意宋瓷在右下首第一张椅上坐了。
宋瓷笑道:“是。”于是三人依次告了座。
众丫鬟安箸盛粥布菜,厅内微微的碗筷碰触声响,众人便安心吃饭。
宋凝为了今日进宫,特特选了件偏紧的薄裙,不想吃多了显出形状,于是只用羹匙略进了几口百合莲子粥,荤菜没有动,胡乱拣了些姜丝梅子吃了,便放下银筷。
身边九岁的鸪哥儿倒吃的很香,小手握着汤匙,一双葡萄似得乌溜溜大眼睛直瞅着对面的宋瓷,宋凝顺着他目光望过去,不禁抽了抽嘴角。
宋瓷正专心致志对付着那盘鹌子水晶脍,面前那碗银鱼鳝丝粥已经下去大半,吃的比鸪哥儿还香,眼见面前的菜都吃的差不多了,又让南烛给她布上饭后甜点——一盘雕花梅球儿,还有半屉金乳酥。
宋凝一向知道宋瓷在睡和吃上情有独钟,没想到她连进宫这天都不肯稍稍牺牲口腹之欲。
得亏她今日穿的宽松,不大显身形,不过她身子本也比一般人单薄,吃多了也看不出来。
宋瓷却很满意这顿早膳,老夫人的小厨房一向比她们西院的要好吃、丰盛多了,今儿进宫,更不能少吃了,宫里繁琐礼仪一大堆,肚子里没食怎么撑得住?
早膳吃得差不多,老夫人正要让丫鬟撤下,却听饭厅外面忽然一阵喧嚷。
只见大姑娘房里的玉棋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向老夫人扑通跪下,放声痛哭道:
“求老祖宗快去瞧瞧我们大姑娘罢!大姑娘她……她着了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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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夫人临行前特意嘱咐,让宋瓷和宋凝留在这不必跟去,鸪哥儿让他奶母领回去,玉棋年纪小不顶用,也一并留下了。
紫苏、白芷服侍着宋老夫人换上墨狐银毫大氅,门口早已备下了暖轿,匆匆往东院夫人处去了。
玉棋跪在地上,不住地抽噎着,宋瓷看她和自己房里的流萤差不多岁数,放现代这才是刚上学的年纪,也有些不忍,轻声吩咐道:“地上冷,玉棋,你先起来罢。”
示意南烛扶玉棋坐下,又将手边未动的牛乳茶递了过去,宋瓷柔声道:“好好把眼泪擦一擦,你缓缓地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玉棋知道二姑娘待他们这些下人一向宽和,便坐下道谢,双眼红肿着,捧起牛乳茶热热地喝了一口,才惊魂未定地开口。
“昨儿晚间大姑娘还好好的,今儿一早奴婢们进去伺候梳洗,就见大姑娘自个儿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口中念叨着什么‘我哪里不如她’、‘贱人害我’之类的胡话,像中了魇症似的,可吓人呢。说着说着,大姑娘忽然大哭起来,喊着‘不过是那副妖媚相!’ 把妆台上那些胭脂罐子全数砸了个粉碎。”
一想起那可怕场景,玉棋又抽噎起来,“奴婢们吓坏了,琵琶姐姐忙请了夫人来瞧瞧大姑娘,许是做噩梦魇着了?谁知大姑娘竟连夫人都不认得了!还说……还说夫人早就、早就死了!”
“夫人慌了手脚,眼见大姑娘是真着了魔障,没法子,只好请老夫人去看看,琵琶姐姐伺候大姑娘十多年的,今儿都吓得傻了……”
宋瓷忍不住眉尖轻轻一跳。
宋凝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坠下,掩住眼底的细碎的波光。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瓷和这位嫡姐不甚熟悉,平日里宋蘅自恃身份,从不肯和她们这些庶出妹妹多说一句话,向来是最重体面的,今日竟然在下人面前这般撒泼失仪,简直是性情大变了。
半盏茶的工夫,老夫人身边的紫苏便从东院匆匆回转,来至饭厅,对着宋瓷和宋凝行礼道:“大姑娘病的厉害,起不来身,夫人今日要留在府里陪着大姑娘,花朝宴便不能去了。”
“老夫人吩咐,叫二姑娘和三姑娘准备着,一个时辰后,老夫人会亲自带二姑娘和三姑娘进宫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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