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异书抱着那一摞公文,一步三晃地进了政事堂。
堂内站着一队官吏,正挨个给顾子言汇报工作,谢异书缀在人群最后,目光朝案牍后瞟。
一摞摞厚重的案牍把顾子言遮得严严实实,谢异书不禁在心底倒吸了口气,这大安朝的丞相,真不是好当的。
顾子言头上还缠着绷带,雪白的布料沁出一点斑驳血渍,殿内不时传来压抑不住的闷咳。
谢异书听不真切,但每个官吏都带着洋洋洒洒一堆要紧事要汇报,他在队伍最末尾百无聊赖地等,一会儿听户部的说哪里缺钱要拨款,一会又听兵部的说哪里骚动要征兵,再过一会又听工部的说哪里水患要修筑堤坝,还有礼部前些时日的宫宴,明年的春闱预热,以及各地方布政使司递上来的工作报告,甚至连给皇上问安的奏本都送了过来。
谢异书单是听着,头都大了。
顾子言先是让一群人挨个汇报了一通,然后删繁就简,从每个官员汇报的繁多事务中挑出最急最重的事最先处理,其余的批上注,能自己处理的就自己处理,无关紧要的,再分去给中书省的官员。
他神情沉肃,少言寡语,浑身的病气也盖不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威严。
一群官吏站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在这燃着地龙的殿内,汗水浸湿了后心。
谢异书等了快半个时辰,听顾子言哑着嗓子训人也训了有半个时辰,直站得腰酸背痛,走神走了个彻底。
丝毫没注意到官员陆陆续续散尽,殿内只剩下了他和顾子言。
谢异书还在想中午去哪吃饭,一道冒着寒气的嗓音打断了他:“念。”
回神,猛地打了个哆嗦,颇有一种在书院打瞌睡被先生抓包的错觉,他正了正身,把那一摞公务放到了一旁:“本……”
本想给顾子言来个下马威,谁料顾子言正靠在宽大的交椅上闭目养神,根本没看他。
眼下青黑,额角的血迹像是比谢异书刚来时扩散了一圈。
不知怎的,见人累成这样,谢异书就没了顶撞他的心思,而是规规矩矩地拿起一封奏本,刻意压低了嗓音,正准备给顾子言汇报,打眼一扫那折子上的内容。
谢异书沉默了。
这条折子的内容,实在是有点荒谬。
竟然是都察院的人弹劾顾子言笼络皇亲的。
但现在皇上无子嗣无父母,全天下唯一的皇亲,就是谢异书。
谢异书似是完全没想过,自己刚回京不久,不过是昨日来过一趟丞相府,便能被拿来如此做文章。
那奏章,话里话外都在说顾子言和逸王走得太近,关系匪浅。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把谢异书和顾子言年少时同窗的事情都给扒拉出来了。
大殿内一片安静,顾子言似是察觉到异样,睁眼,谢异书心头莫名微紧,突然转过身,想换一封折子汇报。
动作仓促,奏章的边缘磕到桌角,摔到了地上。
他弯腰想去捡,却被一只手先一步捡了起来。
苍白的手腕血管明晰,泛着淡淡的青,一边捏着奏本,一边把谢异书扶了起来:“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谢异书没回答他的话,略微抬头看着顾子言,心里小小地遗憾了一下。
果然,顾子言昨日应该是脑子摔出了问题才会同他撒娇,今日看起来又恢复正常了。
哎……可惜,本来还想再逗一下的。
玩是没得玩了,谢异书把那奏章拍到桌案上:“你看看这个吧,要怎么解决?”
顾子言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微微一笑:“朝中的这些事情常有,殿下不用管。”
说罢,当着谢异书的面,嗤啦一声,他把那本该呈递给谢之重的奏章撕成碎片,扔进了一旁的炭火盆内。
谢异书怔住:“……你是要欺君不报?”
顾子言眸光温和地看向他:“殿下既然知晓你我清白,那欺君的自然是这上奏之人。”
他说着,从桌屉内取出一页宣纸,蘸墨,书写。
谢异书虽然常年不在朝中混迹,但还是被顾子言的举止吓了一跳:“篡改奏章?”
你小子还真他娘的是个奸佞?
顾子言盯着纸页的眸光深沉,抬头回答谢异书时却显得异常温和:“不是篡改,是复拓。佥都御史的字迹有碍观瞻,臣替他重新抄录一份。”
谢异书沉默片刻:
“你现在做的事情,可比笼络皇亲的罪责大多了。”
顾子言的袍袖突然拂过他手背,笔墨点点溅在了案边,他俯身靠近谢异书,像是在真心发问:“殿下会向皇上举报臣吗?”
谢异书偏过头,和他猛然对上眼又错开:“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顾子言一笑:“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包庇臣?”
他咬字极轻,包庇二字微扬,莫名有几分暧昧。
谢异书在桌案上蹭了蹭手心的汗:“你又不是我的人,我有什么好包庇的?这天下是皇兄的,他想怎么管怎么管,至于你,虽然你现在做的这件事情确实罪该万死,但是,佥都御史呈报的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本王,就放你一马。”
谢异书不想插手干预朝廷的这些事,他天生就就不是这块料,也知道朝堂之事,沾上一点就再难摘干净。
在谢异书眼里,顾子言只是不把皇权放在眼里,还没有做出祸国殃民的事情。
那就不算罪不可恕。
顾子言低眉,白皙的指尖沾染了些墨渍:“那若是此次弹劾与殿下无关,殿下并不知晓真相,还会相信臣吗?”
谢异书从他的目光里看见一些灼然,低头,嘟囔道:“凭什么相信你?”
顾子言像被这句孩子气的话逗乐了,他眉眼微弯。
顾子言整个人都是冷的,突然一笑,周遭萦绕着的寒气都像是散了。
谢异书往一边退了一步,顾子言却冷不丁道:
“若是殿下弹劾臣,臣甘愿赴死。”
谢异书脑子里嗡了一声,……这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他不想再和顾子言聊下去,总觉得顾子言的情况太不对劲,扭身想走:“你继续处理你的事情吧,本王就是来探探病,先回去了。”
“殿下明日还来吗?”
像是漫不经心的一个问题,谢异书也漫不经心地回答:“顾相既能处理公务,那病应当是快痊愈了,本王明日便不来妨碍了。”
什么乐子也没寻到,他才不来,除非顾子言天天都像昨日一样脑残。
话音刚落,便听得哗啦一声响,谢异书回身去看,桌上的公文散了一地,顾子言弯腰撑着桌案,额角的绷带迅速被血迹晕染。
他像是难受的紧,脸色煞白,血迹落在案台上,沾污了雪白的宣纸。
谢异书站在门边,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看他,稍一停滞,不久,他还是没留下来,而是继续朝屋外走:“本王去替你宣太医。”
顾子言视线迷乱,一条血线顺着眉骨划过他眼睫,他抬头,在一片血雾中看向谢异书的背影,突然苦笑了声。
果真是烧糊涂了。
这种手段也用得出来,殿下根本不会在意。
殿下不喜欢男人,他怎么做,都是没用的。
额角的血迹越发汹涌,顾子言只觉得一阵头晕脑胀,闭眼仰靠在椅背上,盖住了眼底可怕的猩红血丝。
桌下,他手里握着的镇尺,锐利一角的血迹已然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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