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重华殿的宫人好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了一般,宋观玄拥着手炉看面前宫人来往,和高重璟一样皱着眉头。
云影殿内暖炉重新红旺,桌上热茶冒着水汽。
但一切都暴露在屋子里还未散去的凉意中。
高重璟眸光深沉,一言不发。
高歧奉一撩衣袍坐在主位上,声音不容拒绝:“我要和小宋大人讲话,五弟也要听吗?”
高重璟冷眼看向宋观玄,抬脚往云影殿外走。
宋观玄随即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上,亲自送他到门外。然后,两手一合在他面前将门关上。
高重璟眸中的冷意还没散完,宋观玄回头,高歧奉眼里也闪着寒星地打量着他。
“坐。”他语调冰冷,透着一股压力。
只是高歧奉此时还没变声,不如往后渗人。
宋观玄没坐,隔着圆桌和他对视。
高歧奉身边从来都是元禄随身,即便是在夺位之时也一样。刚才门外也没看见元禄的影子,定然上午跑来立威施压做错,现在受了罚。
宋观玄微微颔首,高歧奉有事相求。
高歧奉手中把玩着桌上的茶杯,扫了眼不按他所说坐下的宋观玄。眼皮一耷没再多言,幽幽道:“听说你考过顾少师的卷子。”
宋观玄眉峰微抬,原是为了这个来的:“考过了。”
“可还记得考了些什么?”
宋观玄沉吟片刻,慢慢道:“顾少师只叫我一人见了卷子,在外议论……怕是不好吧。”
高歧奉哼哼笑了两声,瞳仁一滑对着宋观玄,拿起腔调敲打:“听说小宋大人天资聪颖,我这只是有几本书请小宋大人看看。”
他起身走到宋观玄的架格边,指尖划过书脊,抽出几本崇贤馆的课书。
晃荡着走到宋观玄身边,将书本往他面前一扔。
“小宋大人熟不熟?”
宋观玄看着那几本书,心中冷笑。指尖点过封皮:“自然眼熟。”
高歧奉目光深沉:“小宋大人瞧过?”
宋观玄懒得同他弯弯绕绕,将书放下直截了当:“你想要考题?”
高歧奉不紧不慢地揉着眉心,故作苦恼:“要是有考题就好了,我也不用时常打扰小宋大人休息。”
他重重说着时常二字,目光如同饿极了的野狼盯着他的猎物。
熬我?
我可熬不过。
宋观玄手一挥,笔来,墨也来。
高歧奉顿时低下身份,替他取了笔墨。
竹骨羊毫在纸上走笔生风,洋洋洒洒千金之字。
高歧奉见了喜上眉上,果然传言不假。
没多久,纸上落满条目,连论题的备选都缩减到了两个。
宋观玄拿起纸张检查了一遍,这范围大概只比东凌广袤的河山小那么一点点吧。他满意地交给了高歧奉,希望你复习得愉快。
高歧奉将纸张收进怀里,眼神得意。宋观玄真是不知宫中深浅,还敢留下笔记。
他步履轻快地拉开大门,脚步蓦地停住。
高重璟正站在门口。
他若一直站在门口,这屋内说话应当全都听了去。
高重璟扬起嘴角:“二哥,您不坐了?”
高歧奉收起笑容,回头剜了宋观玄一眼,绕过高重璟快步离去。
元福接替高重璟立在门口,高重璟脚一抬跨进屋内,反手将门关上。
宋观玄和高重璟四目相对,却有些琢磨不透高重璟的意思。
这个年岁本该是展露兄友弟恭的年纪,即便是与高歧奉,两人也不该到生出嫌隙的时候。
但这宫里是吃人的地方,高重璟要是一点没察觉,也够令人失望的。
高重璟在桌边坐下,离宋观玄不远不近。冷冷淡淡像是在同素未谋面之人说话:“他想要考题?”
宋观玄是刻意关门,高重璟站在门口有两样好处。一来今日这事便有了证人,二来同高重璟解释起来也不需太费心。
膳房折腾一遭,他没太多力气说话。撑着桌边也坐下来,背上传来刺痛,大概是要有些淤青。
“我给他了。”
“可他与我们并不会考一样的题目。”高重璟依旧淡淡,没有犹疑也没有愤怒。
“许是为了他人。”
这个他人,便是宋观玄最熟知的朋党了。
他现在不想把话题扯得太开,趁着高重璟思索,话锋一转:“你为什么不怀疑我?”
高重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宋观玄此时怪惨的,鼻尖上落着炉灰,面上又白皙得不似常人。埋在披风雪白的绒毛里,眼睛汪着水汽,像只雪貂一样。
高重璟的目光渐深,宋观玄怕是不知道现在他自己的样子。脸上惊惧未散,瞳仁微微颤抖。他随口道:“你不讨厌他吗?”
宋观玄终于有些疑惑地看向高重璟,斟酌片刻道:“他将我摔疼了。”
高重璟沉默了。
这句话他只等着宋观玄来回答讨厌或者不讨厌,最好是能听见宋观玄未高歧奉辩解几声。这样一切愤怒都能理所因当,令人爽快。但宋观玄张口却是,高歧奉将他摔疼了……
沉默。
无边的沉默。
宋观玄坐在他身边,给足了时间让高重璟思索。
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暮色渐沉。
沉寂了许久,高重璟缓缓开口道:“你认识高承安吗?”
这个名字格外缥缈,宋观玄觉得自己应该听过,但完全没有任何记忆:“不认识。”
“不认识就对了。”高重璟迟缓片刻:“他是我大哥,也就是真正的嫡长子。”
高承安……
宋观玄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太久远了,实在太久远的名字。
那么他应当是死了。
死在年少时期,玉虚观为他做过法事。
只是这时间跨得太远,音容相貌宋观玄一点映像也没。
“其实我也不大熟的。”高重璟声音低沉,似乎有些低落。
宋观玄也沉默了,他敏锐地意识到高重璟眼中的生死,或许与他所习惯的不同。这不是他熟知的东西,于是宋观玄没有接话。
高重璟凝视这火光,似乎在缓缓翻动他的记忆:“高承安长我五岁,擅长画画。我的生辰在正月里,只有他为我画过一只瓷猫。”
高重璟没说谎,确实与这个嫡长子不大熟悉。否则长他五岁之后就不会接着一句,擅长画画。宋观玄逐字逐句地在心里拆分着,这就好像他若是说起王若谷,断然不会在她是玉虚观的掌教,后面接一句擅长道法。
点点火光在高重璟的眸子里跳动,他的声音悠长缓慢:“前年夏天避暑,我经过荷花池。池子里锦鲤成群,水花飞溅,池边颇为凉爽。我站在桥上,高歧奉问我下不下来凉凉脚。我嫌麻烦没去,转身就走了。”
高重璟漆黑的眸子盯得宋观玄脊背发凉。
“但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当天水花飞溅不是因为锦鲤抢食,而是因为脑袋被摁在水里的高承安。听说他挣扎了许久,反反复复地被人推进水池深处,最后才溺毙而亡。”
宋观玄虽不认识高承安,却熟知被水溺毙的感觉。
高重璟的话过于真实,他听得细致,仿佛有人无形中捂住了他的口鼻,将冰凉的水灌进肺里。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哑口无言,有些快意:“你觉得这是谁做的?”
宋观玄的发丝轻轻颤动,屋内无风,是他自己在微微发抖。
他当然知道只可能是高歧奉,只是几次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高重璟当即发现宋观玄不大对劲,起身扳着他的肩膀呼唤道:“宋观玄,宋观玄!”
他手上下了狠劲,肩头吃痛将宋观玄拉回了现实。
宋观玄喘了口气,手抖的更加厉害了。高重璟的手还放在他的肩头,微微暖意渗透过来,宋观玄下意识地靠近了一些。声音沙哑道:“这事情只有你知道?”
高重璟垂目看着宋观玄:“行宫里连荷花池都没了,这事情没有人知道,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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