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光微熹,微弱的金光在金砖碧瓦上游走,微风拂过之处,一片波光粼粼。
初冬之际的清晨已然掺了些寒凉的气息,宫人们一走进风中难免缩了缩脖子。
此刻早朝刚结束不久,云华殿前就聚了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者便是永和帝柳承林,一身龙袍贵不可言,他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尽管面容甚是俊美,但无人敢直视圣颜。
许是早朝政事不顺,又许是幼子病重一事着实令人揪心,他的眉眼间透着一股不可触碰的冷然,使人在初冬便切身感受到了深冬的凛然之气。
永和帝前来,安贵妃自然要在殿外相迎。
向来华贵的安贵妃今日并未盛装打扮,穿了一袭素衣,裙摆上仅有几处青色云纹,肩上披了件宽大的披风。
她走得匆忙,披风有些散乱,隐约能看见她瘦削的肩膀。
永和帝低头看着微曲膝盖的云贵妃,眼神最后落在她的发髻之间。
云贵妃只用了一根碧簪挽起一头乌发,几缕碎发垂在两颊处,在清风中似柳叶般摇曳着,摇出一缕清浅的幽香,慢悠悠地送至鼻间。
永和帝藏在宽大的衣袖间的手指微微摩挲,而后一抬手,示意云贵妃免礼。
“十二怎么样了?”永和帝一边踏入殿内,一边问道。
“较昨日是好些了,不过太医说还要好好养着。”
云贵妃走在永和帝身后,双眉微蹙,浅浅红云盈于两颊,清泠泠的嗓子里难得流露了几分愁绪与困窘:“只是,臣妾这些年为了十二的病,用了不少上好的补品,如今手上着实不够了。”
这是第几次朝他要补品了?
永和帝去往寝殿的脚步一顿,眸色渐深,又听她继续说着。
“若是使些金银能买来也就罢了,可您也晓得,那些上佳的滋补品实在难得,臣妾孤身一人在吴国,臣妾...我...如今,臣妾只能依靠皇上了,若不是为了十二,臣妾着实不愿向皇上开这个口。”
云贵妃有些语无伦次,说话间隐约有几分哽咽,想必此时应有泪珠盈睫。
可永和帝却并未回头看上一眼美人落泪,反而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云华殿内。
殿内可谓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花团锦簇,金石玉器一应俱全,但恰到好处地卡在贵妃的规制内,不曾逾矩。
就像云贵妃这人一样,看似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实则知礼懂礼,不曾恃宠而骄过。
越往寝殿去,周遭越暖和。因着柳溪行病弱,不能闻香,方才在主殿闻见的花香也越发浅淡,苦涩的药香越发深厚。
忽地,永和帝想起了云贵妃每年都要在皇后面前大闹一场,只为多要些金丝炭,今年要更早些,是从立秋便开始要了。
十二今年病得要比往年更早些。
就当是怜惜云贵妃这慈母之心吧。
“于安海,从朕内库里取些来。”永和帝眉头微展,淡淡吩咐着,听不出喜怒。
于安海领命后,就匆匆离去。
云贵妃惊喜一笑,连忙朝着前方伟岸的身影,福身行礼,“多谢皇上,臣妾替十二谢谢您了。”
因着云贵妃昨夜大发雷霆,此时寝殿门口依然聚了一群人候命,太监、宫女和太医们熬了一整夜,眼睛泛着血丝,脸上俱是疲色,哪怕眼前发黑也丝毫不敢懈怠。
这会儿他们一听见脚步声,精神微振,脖颈愈发弯曲,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不敢直视贵妃与皇上。
等到寝殿时,云贵妃已经挽住了永和帝的手,娇柔的身子似是菟丝子一般依偎着、缠绕着永和帝。
细碎的日光从镂空的窗户处洒在二人身上,男俊女美,煞是相配。年轻些的宫女瞧见,眼里都难免闪着艳羡。
他们看着永和帝轻轻拍了拍云贵妃的手,柔声安慰着:“朕一直都关心着十二,十二也是朕的儿子。”
云贵妃兀地挺直了身子,难得在永和帝面前脸色一肃,极为恳切地劝道:“父母爱子,但孩子亦不可视其为天经地义,十二这孩子理应感念他父皇的恩德。”
怕自己言语太僵硬,云贵妃又放低声音补了一句:“皇上,十二每回为了能见着您,喝药都更愿意了些。”
随着二人走近,伺候的宫女轻轻掀开榻前厚厚的帷幕,帷幕是昨夜新添的,用的是最防风、最保暖的布料,就怕先前的珠帘钻风。
柳溪行正头昏脑胀地侧躺在床上,就听见了一男一女的声音慢慢靠近。
谈话间有自己的名字,柳溪行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又借着被子遮掩,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狭小的视线里依稀可见一道明黄的身影,身姿颀长,背也挺得板直。男人的身边是穿着素白衣裙的女人。
他们应该就是这具身体的爹娘了。
从柳溪行的视角看过去,永和帝正侧头望着云贵妃,语气微扬反问:“哦?是吗?十二这么想见朕?”
他的话音未落,柳溪行就听见了永和帝的心声:“每回十二一看见朕,眼神就躲躲闪闪的,哪像是想见朕?”
“......”帝心难测不难测,柳溪行不知道,只这一句,他就觉得皇上是挺难伺候的。
所幸,云贵妃伺候得挺好。
云贵妃抿唇一笑,素衣掩映下似是雪中红梅,美得惊心动魄,她嗔道:“那是自然,十二年岁是小了点,但多少也晓得他父皇是在为百姓,为社稷操劳,故而不忍心求您多来看他,就怕扰了您。有时哪怕病了也劝臣妾不要拿他的事去烦您。”
这番话说得贴心,即使从柳溪行的角度压根看不见两人的脸,但从云贵妃快要长在永和帝身上的模样,也能瞧出云贵妃对皇上那浓到已经溢出来的爱意。
若不是柳溪行听见了云贵妃的心声,他估计真要信了。
“这点场面话都还要反驳本宫?柳承林你有病吗?烦死了。”云贵妃在心里那叫一个张牙舞爪,气急败坏,反正绝对没一点儿爱。
什么绿茶、白莲花,她就是一朵食人花。
与之相反,永和帝面上没说什么,正经得很,心音就透了几分愉悦:“安贵妃这嘴倒是越来越甜了。”
挺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柳溪行心里有了几分安然,至少旗鼓相当。
可惜没安一会儿,下一秒男声女声一齐响了起来。
“啧,这小子装睡呢?眯着眼缝偷看,当谁看不出来?好好一孩子…怎么就随了安贵妃?”
“本宫怎么能生出这么愚笨的儿子来?这绝不是本宫的问题,都随了柳家了!假寐竟不晓得把眼睛闭紧点!”
“......”
就是说,你们心里蛐蛐他的声音,有点吵到他了。
柳溪行装作梦中不自在,皱了皱眉,又翻了个身,背过身子。
他深知自己如今的作为与演技十分的蹩脚,可以说是掩耳盗铃,但是柳溪行实在没想好怎么面对新的父母、新的人生和新的世界。
甚至,他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穿越了。
对着锦被上的精美祥纹,柳溪行有些头疼。
昨夜晕过去后,柳溪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有个小孩,大概五、六岁的模样,穿得虎头虎脑的,长得粉雕玉琢的,但从苍白的脸色也能看出他的虚弱。
这孩子有点像他的小时候,柳溪行想。
然后就听小孩自称是吴国的十二皇子柳溪行,小名十二。
梦里,小孩席地而坐,以手托腮,有些郁闷地说着:“我过得不自在,后来某日宫里来了一个大师,他言有解决我苦恼的法子,只是时机未到,让我再等等,顺带在父皇母妃面前帮他美言几句。”
“当时我以为他是骗子,没想到我真等到了他口中的时机。不过你的世界好奇怪啊,我一醒过来就看见很多穿白衣的人围着我,好生不吉利......”
柳溪行想了想自己醒过来时,看见那跪了满地的脑袋,默了三秒。
床前跪了一地的人,难道这就吉利了吗?
虽然依然觉得这只是一场梦,但是柳溪行怎么也要比小孩大了七、八岁,又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就算他再怎么死读书,多少也晓得有穿越这回事。
若只是梦,那无所谓。
若真是穿越了,这小孩就要去过他的人生了。
他的人生,不好走,对一个在封建时代长到五、六岁的孩子来说,那就更难了。
柳溪行上下打量了下小孩,小孩圆溜溜的眼睛里无不彰显没被知识玷污的清纯,肉嘟嘟的手正托着肉嘟嘟的脸,尽管小孩极力装着成熟,说起话来还是藏不住稚气。
怎么看,怎么令人绝望。
“你聪明吗?”柳溪行叹了口气。
“?”小孩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
也不晓得这梦什么时候结束,有些事必须得说,不能拖着。
柳溪行尽量给小孩安排条能走得通的后路,毕竟他爸妈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你叫十二是吧?十二,我房间书架最顶层有本叫量子力学的书,书里面塞了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要是走投无路,被我父母赶出家门,就把它带着。”
柳溪行一字一句说得很慢,留足了给小孩记下来的时间。
那张银行卡是他哥哥留给他的,里面有不少钱。
小孩不晓得银行卡为何物,只能机械地把柳溪行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下来,梦里他是没了读心术,但他从柳溪行的脸色也能轻易看出来,这应当是一件极重要的事。
背完嘱托后,小孩的思维开始发散:“量子力学是什么书?不自量力的量力?”
“...差不多吧。”柳溪行眼皮一跳,不安感是更重了。
“还有,我父母要是让你吃什么提升智力的药,你千万别吃,至于入学......你是真没有我的记忆吗?”
小孩果断摇头,颇有戒心地反问:“并无,难道你有我的?”
柳溪行也摇了摇头,开始仔细回忆当年哥哥住院时,他在病房看过的穿越电视剧片段,一般开头是什么样来着?
“...哦,对你要是一直没我的记忆,就退学吧,你就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摔着脑袋什么的。”
小孩惊得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得直跺脚,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啊?你这儿也这么危险吗?”
那个大师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结果这个大的柳溪行先是说什么走投无路被赶出家门,怎么现在连书都不能读了?
听到“也”字,柳溪行眼神一暗,果然这小孩瞒了些什么,怪不得他这么在意自己有没有他的记忆。
或许宫中不只是过得不自在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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