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森森凉凉，软风柔柔弱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草木就一直被湿气笼罩，整片土地都泥泞不堪。
这里是道州南部的长生林，靠近大海，平日多湿润的海风。半月前寒气才散，暖暖的雨水就呼呼而来，盖住了花草，也盖住某人的洞穴，亦或者说是某条蛇的洞穴。
“又是雨，看来今日也不能外出。”
巨石脚下的洞口，一条白蛇悄悄地缩着，一边望天满目愁容，一边不自觉地吞吐蛇信。
蛇本不能说话，即便能，也是住在仙宫宝阙的灵蛇，跟它一条畜生怎么比。
可她不是畜生，至少灵魂不是。
她的名字叫金碧容，原本是苍华门的小少主，生来就是富贵命。旁人梦寐以求的灵宝丹药，她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每日喝的是琼浆仙液，吃的是山珍海味，尊贵无双。谁曾想十六那年，一场浩劫徒然降临。
幽幽苍雷从天而降，仿佛催命的鬼神，将整个宗门彻底抹除。
金碧容有功德护体，受天道庇佑，本该顺风顺水再享一世荣华富贵，可惜奈何桥上被鬼司敲竹杠。道有阴阳两仪，世有生死二界，任你生前如何风光无两，来到冥界地府都不过孤魂而已，只能夹着尾巴过日子。
但金碧容受不了，生活十六载，还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撒野，于是一脚踹翻了孟婆熬汤的红尘鼎。本来只是打抱不平，撒撒气就完事，谁曾想号称天下第一的宝鼎竟然咔嚓一声破了个口。
不止金碧容傻眼了，整个黄泉路的鬼都愣住了。
沉默是今晚的奈何桥。
“你这鼎……还挺娇弱。”
金碧容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话，就在孟姝女崩溃的哭声中，被牛头马面两位拘魂使押到酆都冥殿。
五方鬼王齐齐赶到，在几乎整个冥界高层的审判下，她被废去仙缘，剥除福禄，以畜生之身承受轮回苟活之苦。
本来按律，连属于人的意识都将剥离，彻彻底底地沦为贱物，幸好金碧容有功德庇佑，这才侥幸保全。
“事到如今，却不如当个不知世事的畜生。”
小白蛇瞥一眼顺着洞口灌进来的泥水，又一声叹气，尾巴卷着一块提前备好的碎石，稳稳地堵在洞口。
石头略小一圈，只能勉强拦住细沙，仍有小股的水流渗入洞中，打湿大半个洞穴。
小蛇有心无力，受不了粘腻的水迹，一拱一拱地往碎石后挤挤，盘起身子，脑袋藏在中央，眼不见心不烦。
但愿一觉醒，能有仙人收了这场雨。
*
“碧容！金碧容！”
哐当一声巨响，将熟睡的白蛇吵醒，还没等她迷迷瞪瞪地回过神，那块挡雨水泥沙的碎石就被猛地推开，不偏不倚地砸在金碧容身上。
好在石头不大，窄窄的一块，不然准能再去一趟奈何桥。
金碧容被砸得眼冒金星，等看清挡在洞口的大白萝卜时，气得一口咬上去。
嘶得一声，就在萝卜上留下两个牙洞。
白萝卜疼得两眼汪汪，当场就炸了根须，“你发什么疯，竟敢咬我宝贵的仙体！看我扒了你皮！”
这白萝卜名叫寒灵，自称是山林里得道的仙参。可身上光溜溜白净净的，一点年岁的皱纹都没有。
金碧容猜测是哪里的萝卜精冒充的，所以日日都叫它白萝卜。
虽然看着傻，但毕竟也是承仙露的灵宝，打她一条半点修为都没有的小蛇还是轻轻松松的。
金碧容一缩，熟练地窜到洞穴深处。
洞口窄，不过几寸宽，寒灵进不来，只能甩着长长根须在外头叫骂。
被雨水劈头盖脸地砸着，很快就蔫了，汁水从伤口逸散，连身上的莹莹宝气都黯淡不少。
寒灵有些急了，用根须捂住身上的牙洞，却只是杯水车薪，焦躁地拍着石洞：“死泥鳅，快出来，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今日有事找你。”
金碧容想笑：“我才不上当，上回你也这么说，结果把我骗出去后，两对毒牙都给我拔了。”
那段时间真是猪狗不如，连野鼠都敢欺她。
寒灵恨铁不成钢：“你这长虫真不知好歹！罢了罢了，我只管讲，信不信由你。”
“长臂猿不知道跟谁打架，受了重伤，现在可没功夫管化龙果树了，你不是想化形吗，趁早去，不然要被其他妖怪抢占先机！”
寒灵说完，见身上光泽又灰了不少，不再废话，急匆匆地赶回去。
为这一句话，少说流失十年养分，得赶紧回去补补。
一阵窸窣声在雨中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天地间的簌簌大雨，沙水泥水滚滚而流，洞内却半点反应没有。
不知过去多久，一条脏兮兮的白蛇才谨慎地从洞头探出，左瞅右瞅，见真没埋伏才放松下来，吧唧一声躺在雨里冲澡。
“化龙果……”
地品丹药化形丹的主材料，只要服用，任何妖兽都能脱离兽身。上辈子在苍华门悠哉游哉享受日子时，可没少笑看那些妖兽为求一枚化形丹，在山门前三叩九拜。
没想到重来一世，自己也成了戏中人。
“骗我的吧，才咬它一口，拿这事看笑话再正常不过。”
“再说，没有仙缘灵根，化形又能如何，说不定连这片森林都走不出。”
“这世道从来如此，既来之则安之，求太多只能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金碧容抬头看天，从未觉得浩瀚天空离她这么远，缓缓闭上眼睛，躺在飘摇大雨中一动不动。
*
“还是来了……”
月光下，一条小蛇静悄悄地缩在岩石缝里，害怕肤色太白，在夜里过于扎眼，甚至还在泥水里滚了几圈。像裹粉的肉条，只等着放进油锅里好生烹炸。
金碧容懊恼地头撞岩石，实在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也这般天真。
那可是长臂猿，长生林的霸主之一，粗略估算恐怕有金丹中期的实力，哪怕受伤，也能将她编成麻花一口吞。
现在竟主动送上门，当真不知死活。
正在她犹豫该不该破釜沉舟豪赌一把时，异变突然发生。
安静的丛林中中忽然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高大坚硬的山石倏然炸得粉碎，无数碎石混着泥土花草爆裂开来，像是撕裂苍穹的惊雷，恨不得摧毁整片大地，强大的冲击力几乎令整个长生林都颤了颤。
金碧容离得很远，却依然没能逃脱，尚未反应过来开，就被浩瀚的真气连泥带蛇震飞。
好在体型小，又有草木做缓冲，不然非要交代在这里。
等到晕晕乎乎地爬起来时，已经有大片大片的树木倾倒，无数灵植毁于一旦，与此同时一声怒啸冲天而起，雄浑霸道，不是长臂猿又能是谁。
金碧容下意识觉得不妙，但想起化龙果，还是一咬牙，朝着森林深处冲去。
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然而真正看到面前的景象时，依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山石碎裂，树木倾覆，往日灵气氤氲的肥沃宝地，如今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坑洞遍布地表，随处可见尚未干涸的狰狞血迹。焦土之上，数丈高的猿妖伤痕累累，正与一个女人打得不可开交，离近看，还能看到女人身上的重重锁链。
尽管双方体型相差巨大，场面却几乎一边倒。
也不知那女人究竟什么来头，一身铁索束缚不说，还半点灵气都不用，以肉搏肉，以拳搏拳，只凭借躯壳的力量，却打得猿妖节节败退。
金碧容两眼闪闪发亮，勾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匆匆回神。
一转头就瞧见万树中央的赤红果树，枝头上一颗艳丽如血的果实在阵阵冲击下摇摇欲坠。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不抢，更待何时！
金碧容嗖得一声蹿出，目标直指果树。
她从未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爬树的才能，将近三丈高的树木，竟然连气都不喘，一口气爬到树顶，来到心心念念的地阶灵果面前。
血红的果实微闪着赤光，娇艳之中夹藏着丝丝温暖，像西斜落日，褪去炽热的温度，只留下点点柔和。
金碧容不禁屏住呼吸，轻轻用蛇尾触碰一下。
晶莹剔透的果实随之摇晃，散发出阵阵馥郁香气。
紧张地吐了吐蛇信，金碧容一口咬断树枝，正要将宝贝占为己有，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一道身影倒射而出，重重地朝果树砸来。
小蛇吓得一哆嗦，几乎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逃开。
虽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牵连，但好在反应够快，成功避免蛇果俱毁的惨象。
烟雾散去，断枝碎叶中一个女人轻咳两声，扶着破烂的树干缓缓站起。
女人样貌清秀，锋芒毕露，一身死气浓浓不散，肩膀被铁索贯穿，伤口处发青发紫，血肉模糊，像是刚逃出的囚犯。分明不瘦，惨白的皮肤上却青筋显目。一双冷眸无光也无情，大约是刚在搏斗中吃亏，目光比至寒的冬日还要幽冷。
金碧容愣了一会儿，没想到被打飞的是她。见她冷怒着脸瞥过来，立刻把化龙果死死缠住，张大嘴，用新长出的毒牙警告她。
女人扫一眼，鼻间一声轻哼，全然不放在心上，察觉到一颗巨石迎面砸来，浑身气息越发阴寒。
“孽障，既然你求死，本座就送你一程！”
话音刚落，女人身上气息大涨，浓郁灵气犹如江海，仅仅一瞬就将整个森林覆盖。还不等岩石砸到她身上，就被无情撕碎，只留下一片齑粉。
长臂猿察觉到不对，不敢再正面交锋，转身就要逃。
女人冷漠一哼，并指为刀，对着它逃走的方向斜斜挥下。
下一瞬，一道道灵气凝聚的巨刃轰然落下，犹如天神诛罚，将罪人碎尸万段。
长臂猿只来得及留下一声悲鸣，身体就承受不住压力，在神兵巨刃的挥砍中劈里啪啦地崩折，狰狞血液混着碎肉断骨溅落一地，斑斑点点很是骇人。
女人红唇微勾，瞥一眼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蛇，缓缓朝着猿妖尸体走去，拿走血淋淋的兽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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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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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投胎为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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