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褚白躺在一张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白床单上,四周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器械碰撞声和医护人员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依稀可以听见的生命监测仪发出的短促报警声,像一盒玻璃珠无序的落在地上。
“……可以了。”突然的,隐忍到最后无法忍耐的语气,身上还穿着有些凌乱的军装的高大男人蓦然开口。被媒体称为帝国之镰的军雌手指在身侧攥紧,无机质的眼底闪烁着莫名的情绪。
狮励一开口,周遭的声音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表示心率的鸣声一声一声的回荡。病床上的人类有一颗昂贵的心脏——现在在这副躯壳里维系人类生机的器官不久之前还只是摆在军部办公桌上的一份提案。造价高昂,却仅仅只是适应人类身体的造物——于帝国完全无用。
燃烧帝国经费的器物,不止一次在所有医生眼皮底下衰竭,紧接着,便是新的一颗。隐蔽的视线交织在人类的脸庞上。江褚白的眼皮颜色很浅,青玉一样的纤细血管像玫瑰的枝条隐蔽的攀爬,在皮肤薄弱处隐隐燃烧。
对虫族而言,人类身上所有的弱点一目了然。高度敏锐的视力甚至可以轻而易举捕捉到呼吸间人类颈动脉的起伏。
何况江褚白还是人类当中的病秧子。如果没有虫族元帅的豢养,他早就死在了第一次全身器官衰竭中。
“——都出去。”
战无不胜的军神显得像一块僵硬的顽石,高阶虫族无意识放出的信息素让本就风声鹤唳的生命检测仪鸣声大作。报警声勉强拉回一点狮励的理智,他走向病床,坐在蜿蜒的输液管包围的猎物边上,瞳孔开始向四周出现漆黑的放射线。
虫化。
高阶虫族对自己的身体有着完全的掌控能力。只有C级以下的雌虫才会维系不住拟态。伴随着眼部虫化症状的出现,更为危险的是狮励泄漏的一点高阶信息素——哪怕急救室里为了预防高阶虫族的失控,安装了严格的空气过滤系统。但天然的威慑依然可能使得还在昏睡中的人类过激。
几个医生对视一眼,担忧的看着病床上全身爬满管道的人类。江褚白的脸色好像更苍白了一些,眼底的细痣被睫毛亲吻着,眼皮快速颤动。
“元帅阁下……”
医生刚想开口提醒一二,就察觉到属于狮励的信息素像被惊吓到一样潮水般褪去。雌虫压抑着本能,逼着自己不做反应。
——雌虫非常迅捷的把失控的信息素强行压了下去。迅捷的不假思索,好像在无数次的场景里演练纯熟。
“我知道了。”
狮励殷长的眉微微皱在一起,脸上的神色却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样冰冷。
——这是一件荒谬的事。
虫族的社会基础建立在基因中。母皇给所有孩子与生俱来的杀戮天赋,告诉他们侵吞与掠夺。虫子们建立起完全高效的军队,并且以军队伪装成一个血缘等级划分一切的帝国。
与人类交战如此之久,关于虫族的社会心理学早已成为一门系统学问。人类的星舰在冰冷稀疏的远东变成连绵的墓碑,然而人类不仅没有在理智权衡中彻底向虫族投降,反而变得无比愤怒。
——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战?
江褚白还能长时间保持清醒时曾问。
被学院的象牙塔长期庇护的年轻学生有一腔热血和一副孱弱的身躯。他头两次自杀的时候激怒了虫族的军队领袖,于是很快的,各种各样的药剂进入他的身体。一边维护着他的生命,一边瓦解他的反抗。
那个坐在火海里看着熊熊燃烧的纸质资料,用蔑视眼神注视着元帅的学生快死了。
——你们的军队闯进别人的家里,杀光所有拿的动枪的人,接着抢走奴隶嘴里最后一口粮食,元帅。你们看似拥有一个强大的帝国,但是我要预言:所有匍匐在你们军队脚下的奴隶不会如你们所愿。
——胜利、胜利、接连不断的胜利吧,元帅。去掠夺沾着人类亲人们的血的财富。连恒星都有熄灭的一天呢。
线条优美的嘴唇在眼前跳跃,只有紧紧挨着才泛起血色。但不论是苍白的,还是如裂开的石榴心一样鲜红滚烫的嘴唇,明明灭灭重叠在一起。
宠物一样的情人在耳畔低语。
……你们是虫子。
江褚白的眼皮动了动,狮励缓缓挪开自己的视线,深紫色的眼睛里黑色的放射线出现隐隐约约的波动,下一秒,锐利的眼睛狠狠闭上。
“出去吧。我懂那几条线代表的意思,药我会喂他吃。”
雌虫冷淡的声音里带着驱赶的意味。几个心腹医生知趣的行礼,一个接一个离开。
最后一个医生回头把门带上时,急救室里,脆弱的人类被雌虫小山一样的身影挡的结结实实。只能依稀看见人类手背上细长的管子,每时每刻往血管里输送半透明的维生药液。明亮的灯光被雌虫高大身体遮蔽,在人类身上投下黑沉阴影。
狮励笔直的脊背上,硬挺的军服被肌肉紧紧顶起。听到门口传来磁卡上锁的声音,雌虫才动了。
——他朝装睡的人类伸出手,宽大的手掌悬停在人类眼皮顶上,遮挡过于刺目的光线。虫族不论雌雄都是战争兵器,代谢旺盛,体温也高。江褚白感受到几乎燎上睫毛的热量,毫无征兆的睁开眼。
“回来的正好,”长期没有使用过的声带不和谐的运作着,人类的声音清悦,音调却受到虫族的影响,显出富有韵律的机械感。
“这几天,你种的迷迭花有些枯萎了。”
江褚白朝遮住光源的黑影弯起眼睛,他柔软的浓黑睫毛支不起自身的重量,密匝匝平举着,遮住大半个瞳仁。
他没有尝试起身。脸颊向狮励的手掌蹭了蹭,在雌虫的手掌遮挡下说:“换成别的吧。”
刚刚下前线的雌虫被他的睫毛扎的心脏胀痛,收回手把他掖进被子里。留出再一次闭合的眼睛。
“好。”狮励郑重其事的开口。“我没想到你喜欢……你喜欢就好。”
病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年纪很轻,消瘦的脸颊和苍白的肤色剥夺了这张脸上的生命力,却使他看上去有一种不健康的美。江褚白微微阖着眼皮,身体里四分五裂的疼痛和耳边细小的心率检测仪发出的滴滴声拉扯着他的注意力。
狮励没有待多久,看到他一副疲倦的样子就悄悄走了。
江褚白不知道狮励会不会发现他动的手脚。但是,他有些好笑的想,这样一副停了药就马上衰竭的身体,就算被发现了利用狮励给他的权限更换了花肥的进货渠道——以此达到帮助反抗军联盟偷渡化学品的目的,又怎么样呢?
江褚白明白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虫族的科技吊着他的命,却强留不住他。
挺好的,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与生俱来的基因病使江褚白从小就过着与正常人截然不同的人生。他在无菌室里待到六岁,别的孩子在一起接受教育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光脑的投影。就算后来他去上学了,这种情况也没有太多改善。每天,他都必须带着有过滤功能的呼吸器上学,还要时时刻刻保持心律正常。
江褚白的病比任何一个人陪伴他的时间都长久。久到他逐渐从病痛里找到了朋友。他的心脏有一点畸形,心音总是每拍结束后多半拍。他管那多出来的半拍叫“是”,每次他遇到抉择,他都会问问它的意见。
逃课吗?
不如找人揍他一顿吧。
我想要去军队。
留下。
——是这个时候了吗?
……是。
原本已经虚弱到仿佛动弹不得的人类拔掉身上的管子,面上挂着珍珠一般温润的笑意。他生疏的下床,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手术台,拧下一把细长的尖刀。
警报被他自动屏蔽了,江褚白摇摇晃晃走到窗口,用刀把窗户撬开。他听见惶急的脚步重叠在一起,分辨的出来每个脚步声的主人。没有被过滤过的空气从窗户的豁口争先恐后涌入,新鲜的风吹乱了成分纯净的“模拟宜居大气”。这些风充满了陌生的攻击性,像一把锋利的冰糖肆意的冲进他体内。
“江褚白!”
急救室的门被猛然撞开,高大威严的军雌板着脸的样子看起来又有了战场上杀神的样子。狮励的瞳孔一缩,死死盯着江褚白手上的利刃。“不要伤害你自己——你想要什么……你想出去吗,褚白?”他缓缓向江褚白靠近,全身绷紧,一副执行危险任务的表现。
江褚白靠在窗框上,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情绪。他转动刀片,手一松,刀就落在地上。“站好。”他淡淡说。
狮励读不懂他的态度。雌虫的脸向怪物转变,身上隐隐约约响起甲壳的摩擦声。他驻足,垂眼看着落地的刀片。雌虫揣度着人类——他从死神手里抢走这个人类的生命。他试图豢养这个脆弱的生物。江褚白的骨骼和肌肉在他面前都像植物的茎一样,是柔软的,稍微一掐就溢出汁水。因此他用没有硬物的材料搭建庇护他的笼子,用消息封锁隔绝战争的恐怖与死亡。
要怎样才能留住他?
要怎么才能留下你。
江褚白背对着沉默的雌虫。他透过破损的玻璃往下看,花园里的花草已经被全部拔出,等待着崭新的种子。狮励的看护无处不在——地面上有一支精锐队伍待命,就算他纵身一跃也会落进雌虫怀里。
——不过狮励想错了,他不是为了自尽才打破玻璃的。
江褚白把手伸出窗外,不见天日的白皙手指在打碎玻璃时被割破,流出他体内的血液已经不是红色——在日日夜夜的换血中,他体内的血液已经变成了淡青。
“我帮不到任何人了。”
他触摸着蜿蜒的风,贪婪而眷恋的看着辽阔天空。
“我想要做的事也已经做完了。”
天空印上江褚白的双眼,人类扭过头,漆黑的眼睛里是高远的世界。他张开双臂,瘦弱的身躯忽然有了不容置啄的力量。江褚白平静的收起手臂,直视着狮励的眼睛。
“所以……”
一团血从胸腔里溢出,通过咽喉,呛出人的咽喉。江褚白一阵冷,倒下前被雌虫的手臂揽进一个滚烫的拥抱里。
模糊的笑溢出喉咙,更多的血液混杂着血沫涌出。
“你看起来……真狼狈。”
衰竭的身体使人类的声音轻柔。雌虫为了听清他的唇间吐出的话语,低下头让离他更近。
“——你会死在那些从你的舰队炮火下幸存的人手里。”
人类笑着说出遗言。
小江:虫子……哈哈,很恶心呢。(白月光专属微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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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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