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萧夕颜有些不知所措:“没关系的,我还可以自己走。”

纵然她的确很累,膝盖发软,要控制着每一步下山时往下的冲劲,以防摔跤。可如非必要,她并不习惯劳烦旁人。

“别逞强。”沈约音线平静,却像是一阵柔风吹过:“你今天已经走了很多路,偶尔依靠别人,不是什么大事。”

她可以依赖他么?

萧夕颜欲语未语,两人僵持不下,她最终还是慢慢将手递给了他。

沈约只是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以掌心牢牢圈住,一步一步带着她往山下走去。

男人的手指温暖而有力,给她提供了一个可支撑的点,萧夕颜此前的紧张也渐渐消逝。

仿佛是哪怕她跌落了,他也会抓住她。

如炭火般的温热,也从肌肤接触之处,传到她的手腕上。萧夕颜的胸口处如同潮涨日落,丝丝缕缕,仿佛有什么快要溢出。

森林暝色之间,芙蓉面不觉如熏然微红。

沈约快了她大约半步,萧夕颜的视线不由自主,就落在了眼前修长的手臂上,再徐徐往上。

男人肩阔腰窄,背影挺直如松木,侧颜的如剑锋冷然。

可他的手心却很暖。周遭昏沉黯淡,他就像是一盏明灯。

男人慢慢退去冰冷和神秘的外壳之后,竟然是处处熨帖,照顾于人的温暖色彩。

一时之间,她心中某处仿佛又悄然轻动。

天色已完全黑了。耳边只剩下轻轻的风声,和树影的婆娑声。

沉浸在说不清的安心之中,萧夕颜却垂下眼皮,如同陷入泥潭之间,心跳声也在缓慢的步履间渐渐低弱了下去。

瞳孔中希冀的光火,却渐渐又化作冷静后的余烬。

虽然这些天她好转不少,但她却知道,心疾不比寻常病症。

哪怕如今稍微改变,至多也不过是抵达到普通人的体力和精力罢了。若无灵丹妙药,她终究是早逝的命途。

沈约生来就与她不同。他独立而强大,仿佛什么都漫不经心,不足挂齿,处处又像是光火一样引人瞩目。而她却是那么的微弱,不值一提。

她若注视着他,就像是飞蛾希冀着不该奔赴的萤火。

萧夕颜,你又在妄想些什么呢?

-

回到房中时,沈约隐隐察觉少女眼底仿佛有些异样,下山路上也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他拧起剑眉,眼中似有所惑。

萧夕颜却仍如平常一般微微笑了笑:“今天多亏了你,带我领略了从未见过的风景。我有些累了,就先回房间了……”

不及沈约回应,她就匆匆转身,闪身回了房中。

只剩下沈约原地伫立着,看着才松开手就猝不及防逃开的少女。男人眼底意味不明,却也仿佛有什么沉寂了下来。

萧夕颜关上门,将全身力气都倚靠在门被后,腿却渐渐软弱失了力气。

她蹲坐在门背后,屈膝缓缓落了下去,垂下的睫如同疲倦的蝶。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强撑欢笑的那一刻耗光了。

她的面容有些苍白,又歇了一会,付五敲了敲门,进屋来给她送了热水。

不必说,自然也是沈约的吩咐。

雾气升腾之间。

萧夕颜浸在浴桶之中,手指无意识地掠过木桶上精致的芰荷莲叶雕纹。毫无疑问,这是山上本来没有的物件,如今恐怕山上也只有她会用这样的浴桶。

水汽弥漫上双眼,一片朦胧之中,又想起此前的事来。

浴桶就是在她那次感染风寒之后,小五有一天突然拿来的,同时小五也在背后偷偷告诉她,是沈约让伙计从镇上送过来的——

那人看起来鬼神皆忌,却像实则面冷心热。

萧夕颜慢慢地将身子沉了下去,直到覆过头顶,她在水下屏息了一会,很快又浮了上来,粉面染上更多的红晕,水色也在眼中泅开。

方才水下的一瞬间,她几乎濒临失去呼吸。

可她却没有太多害怕。

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并不畏惧命途短寿,只是会深深遗憾。她还想认真的活很久,想去感受,想体验这人世间所有她还未尝体验过的事物。

这一世若只尝过须臾滋味,短暂如夏蝉,也也未免太可惜了。

然而在侯府时,郑氏以贵女的标准苛求于她,为求得阿娘的一丝关注,她就将自己一日复一日拘束在那大家闺秀的壳子里。

若非是被意外掳上无羁山,恐怕今后大概也会留着心中的遗憾,一成不变。

不可否认,这些时日却是她最为轻松,活得最酣畅淋漓的时刻。

她好似曾经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直到今日。

水珠坠在她落下的长睫上,萧夕颜看见水面之上,自己瞳孔中的与一丝不甘。

倘若她没有这一副残病之躯,该有多好?

……

沈约自然不知少女心事。

他只是无端觉察出她的异样,于是在饭后多待了一会,认真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萧夕颜摇了摇头:“近日我的确感觉身体好了许多,多亏了你的法子与照顾。”

沈约沉默半响,目光落在她方沐浴过后微绒的发梢:“若是你觉得太累,也可以先休息几日。”

他已复盘过一回,却如何都没有思索出少女为何忽变黯然。

萧夕颜摇首一笑,心中暗道自己方才真是难得多愁善感,简直不像过去的她。此刻少女面靥姣姣,肌如凝露,笑容好似方才温柔的流霞。

“不必多虑我,我一切都好。”

沈约定定看了她几眼,见少女表面并无大碍,眼皮又浅淡垂下。

“也好,但若有什么不对,与我直说便是。”

他并非擅长过分揣摩人心,尤其细致入微之处,自然不如眼前自小处处谨顺玲珑长大的萧夕颜。

可她却明白他那幅无甚表情下潜藏的关心。

萧夕颜又垂首点头,模样看起来乖得不像话:“好。”

付五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他抱来一筐荸荠准备削皮,顺便招呼两个大人若是无事就来帮他一起。

于是夜凉如水,屋阶之下,三人并排剥着荸荠。

沈约是使刀削木的好手,削个荸荠自然不在话下。男人侧颜安静,只信手捡来几个,游刃有余,咻咻刀过如吹毛即断。

萧夕颜本想帮忙,却实则不过是付五叫来凑个热闹。

女郎十指纤白如玉,加上沈约又利落速度,少年只让她帮着接着削好的简单洗净就罢。

沈约若无必要,甚少开口闲聊,自打萧夕颜来了之后,付五但凡有事无事,都偏喜欢黏着温柔姐姐说话。“对了夕颜姐,你们晚上前是去了哪儿?你可玩得开心?”

萧夕颜便老老实实说是上了山顶,去看了夕阳。

付五想了想,琢磨道:“夕阳啊,那岂不是就能看一会儿?多短暂!落日后就一片漆黑,倒不如去看日出。”

“如今日出尚早且寒,她受不住。”被当作不存在的沈约却忽开了口。

萧夕颜面上微热,好在灯光昏黄,看人不太明晰。可她却好奇着,忍不住问:“日出么?在山上的日出,和日落一样好看么?”

“我说不出来,那等过些日子吧,清晨再多带件沈哥的毛皮拢着,夕颜姐我带你去看日出!”少年人风风火火,恨不得立马引路上山:“日落算什么,日出才精神着呢。”

萧夕颜不禁一笑,心中微暖,刚要点头。

沈约却先一步,冷不丁开了口。“好,那我也去。”

如此,倒是更加板上钉钉了。萧夕颜一怔,有些觉得好笑,又怀揣隐隐期待。

“好咧,那就沈哥带路了!”付五欢呼一声,笑开了眼:“来来来,沈哥辛苦,只剩下没几个荸荠了……”

于是一筐荸荠,在少年鼓舞之下,几乎全让沈约削了个干净。

付五哼着歌,抱着一篮子象牙色明净的荸荠,去了后厨烹煮荸荠糖水。檐下一时安静下来,月色澄净,一张干净的棉布忽递到了萧夕颜的眼前。

萧夕颜微怔,垂睫接过,徐徐擦净手上水珠。

沈约眼皮一掀,目光掠过少女的伶仃细腕,弱不胜衣,月夜之下更显出玉质般的凉意。

“那小子想一出是一出,别什么都听他的做。你体质寒凉,少碰些水。”

“知道了,知道了。”萧夕颜轻轻念了两遍。

平日里除去和光,并不会有人多操心,如此被反复念叨,倒是暌违已久。更何况,这话是平日里极为淡漠的沈约所说。

少女口中不情不愿,唇角却轻弯如菱角。

沈约见她面上清浅笑意,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简直像个老妈子一般,忽而有些不自在。

“早睡,回去了。”

掷下话音冷冷清清的五字,男人拍膝起身,身形利落,挺括修长的背影转眼消失。

可纵然言简意赅,也包含两字关心。

静夜月明,春草萋萋,萧夕颜衣袖拢膝,坐于屋瓦之下,虽是孑然一人,却兀自感到心安恬然。

心尖隐隐沁出一丝蜜意,是少女不为人知的秘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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