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於越同阿爹说起联姻时,姬崇沉默了许久,然后才语带艰涩地道:“阿越,穆帕一事,爹并没有怪你,你不必急匆匆地拿自己做交易。”
“哎呀,阿爹,我不是为了赎罪才这样的。”相比起姬崇,她轻松不少,甚至还盘着腿擦了擦自己的弯刀,迎着烛光欣赏上面漂亮的刃纹。
“那是为了什么?”
“我是自己愿意的,我觉得他很不错。”姬於越收刀入鞘。
“你才认识他不到一个时辰。”
“不管怎样,你总不会满意的,之前也是……”眼见又要提起旧事,她住了嘴,“算了,那次确实是我看走了眼。但你和阿娘不是觉得敕羌动荡,想把我送去安全的地方么?应了这个婚约,一举多得。”
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道:“你们当时还说,陆氏的家主是个很好的选择,我听到了。”
“你!”姬崇噎了一下,颇为心烦地挥了挥手,“这事我还是要跟你娘谈谈。”
说罢,他就大步离开了,姬於越停下了手中的小动作,盯着烛光发起呆来。
她本来还有些茫然,但被阿爹这么一问,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好纠结的。这决定可能有些冲动,但她冲动也不是一两天了。
她想试一试,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往后若觉得芜陵也待够了,那就离开,这天下没有什么能困住她。反正就陆氏家主那样,总欺负不了她的。”
想到这里,她面上浮起些笑,又开始哼着小曲擦起那把弯刀。
因着各种原因,爹娘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姬氏和陆氏的联姻便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筹备着。
在陆孚青的调度下,短短几日,聘礼、宴席所需一应俱全,源源不断的粮草和兵器也运入了城中。
姬於越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体会过如此阔绰的日子,不免咋舌。
因为陆孚青是家主,爹娘最后还是同意让他们去芜陵,但婚宴还是得在敕羌办。
敕羌地处四国边界,婚俗也别具一格。没有繁琐的三书六礼,只有热闹的篝火晚会,新娘子也不必一直坐在洞房里。
婚宴就设在姬府,巨大的火堆熊熊燃烧,将夜空都映得通红。烤羊的香气弥漫,宾客们一齐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姬於越发间簪了朵朱砂染红的绢花,又穿了一身轻便的胭脂红骑装,在篝火间穿梭着。陆孚青也是一身红袍,只是他脸色实在苍白,火光映照下,更显出病容。
婚仪十分简单,新人共饮一碗掺了沙枣蜜的合卺酒,然后携手绕宴席一圈,一齐接受宾客的祝福,最后敬过天地父母,便算礼成。
姬於越端起两碗酒来闻了闻,不免皱了皱眉,看向身旁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孚青。
见这位新郎官没什么反应,姬於越心里的小人又开始闹腾了,她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陆公子,这酒很烈,你这身子骨行不行啊?要不我偷偷给你换成蜜水?”
她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若即若离地拂过陆孚青耳廓,带着一丝挑衅。
陆孚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长而密的睫毛微颤,抬眸看了她一眼,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让人看不分明。
他没有躲闪,伸手稳稳地接过了酒碗,指尖不可避免地扫过她手背,姬於越感到一片冰凉。
她愣了神,夏夜里他的手也这么凉吗?
“多谢越姑娘,但不必费心。”他声音清淡,然后在她讶异的目光中,仰头喝了下去。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赤色,引出一阵低咳。
姬於越愣住了,陆孚青居然喝了,还这么干脆?看着他那副难受又强忍的样子,她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心思淡了,反而翻上来些懊悔。
她下意识地想帮他顺气,但又反应过来两人并没多么熟悉,手便僵在了半空。
陆孚青止住咳嗽,擦干净嘴角后,朝她倾了倾碗,示意自己已饮尽了:“到你了,越姑娘。”
他的眼睛很亮,映着火光,平添了几分往常没有的生气,还带着不甚明显的笑,姬於越总觉得自己被反将了一军。
她不甘示弱,也端起自己那碗,豪气干云地一口闷了,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她的脸也迅速浮起了红晕。
“好!”周围爆发出欢呼和口哨声。
接下来就要携手接受来客的祝福,姬於越主动牵住了陆孚青。不是错觉,他的手果然很凉,手指很长,指节分明,这人的手……很适合弹琴。
两人牵手的那一瞬,陆孚青的身体僵了僵,但最后他没有挣开,而是缓缓地回握住了她。姬於越故意在他掌心挠了挠,偏头对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陆孚青看了她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宴上宾客都用沙柳枝条沾水洒向他二人,以示祝福。经过他们身旁时,能隐隐听见些笑语:“越姑娘外放,陆公子内敛……很是登对。”
姬於越冲说话的人灿烂地笑了笑,没有回什么。
敬过阿爹阿娘与天地神明后,酒也恰过三巡。
气氛正酣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醉意:“陆家!果然财大气粗……就是不知道,等沮戎蛮子打过来,这些银子能不能挡下他们的刀?”
说话的是府兵的副将田和,往前众人都晓得他一直倾心于家主的独女,但姬於越从不搭理他,再加二人身份悬殊,于是他也渐渐死了这条心。此刻他见姬於越与一个病秧子成婚,想是心中郁愤难平,所以才借着酒劲出声讽刺。
此话一出,宴上瞬间安静了不少,忧心的、好奇的、看好戏的目光全都扫了过来。
姬崇脸色一沉,正待开口,姬於越却抢先一步,带着笑问:“田副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田和摇摇晃晃地指着陆孚青,“越姑娘,我敬你武艺高强,为人仗义!可你不能为了钱,就就嫁给这么个风一吹就倒的男人……他能保护你吗?能保护敕羌吗?打仗,靠的是兄弟们流血拼命,靠的是……”
“靠什么?”姬於越打断他的长篇大论,脸上最后一抹笑也收了起来,眼神如刀子一般,“靠你喝多了耍脾气?”
“我……”田和被她吓住,酒已醒了一半。
姬於越走到他面前,她在女子中已算非常高挑,但还是比田和矮些,不过气势却完全碾压了这位副将:“你说得有理,但流了血拼了命之后呢?我们需要粮草,这样大家能吃饱;需要劲弩,这样守军能多杀死几个敌人;需要伤药,伤者才能得到照顾。没有钱,难道这些东西都是凭空变出来的么?”
田和面红耳赤,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在众人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坐下。
她转回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是我的事,我做什么选择,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
陆孚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就站在篝火旁,却比火焰更耀眼。
喉中干涩,他掩唇咳了两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被这样一闹,宴上静了一会儿,才复又热闹起来,气氛刚缓和下来,却有噩耗传来:“报——!”
一名斥候冲了进来:“家主!沮戎夜袭!先锋已快至西城门外!”
“什么?!”
满座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他们料到沮戎会找借口开战,却未料到对方会挑这时来。
“有多少人?主将是谁?”姬崇问。
“多少人看不清,但主将是阿尔睦,他亲自来了!”
阿尔睦是沮戎以残暴闻名的三王子,他打仗时如蝗虫过境,不留活口,恐慌瞬间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将领们慌乱地寻找兵器。
“安静!”姬崇一声暴喝,稳住了局面,“敲钟,所有人,即刻归位!吴涧,你去西门。阿越,你……”他看向女儿,又看了一眼她身旁清癯的陆孚青,两人都是一身赤红,提醒着他今夜本是场婚宴,姬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去西门!”姬於越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
“越……阿越。”陆孚青忽然开口叫住她。
姬於越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眉头微蹙:“怎么了?你好好待在府里,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陆孚青站起身,因为步子迈得有些急,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走到姬於越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道:“阿尔睦骄狂,急于求成……如果饿虎扑不着食,气一泄……”
他一面咳嗽,一面说着话,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姬於越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阿尔睦贪功冒进,既是突袭,大军就绝对不在此处,这意味着……
“我懂了。”姬於越打断他,看起来十分兴奋,如同嗅到猎物气味的虎豹,“先锋军跑得太快,后继却没跟上,这是他自己把脑袋伸过来让我们砍的。”
陆孚青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阿爹,吴典军,拜托你们守住西门,拖住他们。”姬於越语速极快,“给我三百精锐,不,一百就行,我从南边密道出城,绕到他们背后,到时看焰火暗号,我们两面夹击。”
姬崇迟疑了一瞬,还是应下了:“好,依你,一切小心。”
姬於越重重一点头,目光在扫过陆孚青那异常平静的脸时顿了一顿,心中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再次一闪而过。不过现在没空深究这些,她转身跃上东珠的马背。
片刻后,敕羌城南。
姬於越带着精心挑选的死士悄声出了南城门,远远的,她已经能看见西门边两军交战时扬起的烟尘,听到那边喊杀震天。
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他们埋伏到了敌军的背后。姬於越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看向一旁的死士:“焰火呢?点吧。”
陆孚青站在城楼高处,远远望向西方,来自大漠的风吹起他的衣袍,同城楼上的旌旗一起猎猎作响。敕羌比以为的更干燥,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小厮递上温水,他接过喝了一口,才勉强压下喉中的铁锈味。
被派来照顾陆孚青的小厮在姬氏已待了五个年头,此时正在心里腹诽这位弱不禁风的新姑爷。但当他抬头对上这位姑爷的眼睛时,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因为那里面没有一丝病痛带来的浑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清明。
陆孚青虽不会武功,但此刻俨然像个老练耐心的剑客,在静静地等待他的锋刃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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