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之上,漫天飞雪,不过须臾,便将巍峨的楼兰王庭全然笼罩在苍白之中。唯有亭柱之侧几盏琉璃灯火摇曳生辉,绽出天地间唯一一抹温柔。
已至酉时,狂风依旧肆虐,呼啸之声似将天地吞噬。马厩之内,积雪已深可及踝,寒气逼人,直透骨髓,即便是身着厚重衣物之人,亦难免心生畏惧。
而此刻,却有人仅着单薄的里衣,被遗弃在这冰天雪地里。
南面急促的战鼓声让柴草垛里气若游丝的人长睫微动。
“战鼓!是战鼓公主您听到了吗,广平王殿下来救咱们了!”兰烟哭着环住商芷烧得滚烫的身子,用后背尽可能多的将袭来的冷风挡住。
冰天雪地的寒冷里,婢女身上的那一点温度对已冻僵的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兰……烟……城防图……”怀中人惨白的唇微动,吐出细微地声音。
婢女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将头侧过冰凉的泪顺着眼角滴落,“殿下放心,您绘制的楼兰王庭城防布局图已于三日前交到了广平王殿下手中。”
闻言,她嘴角微扬。如此,甚好……这样一来她便没什么遗憾了。她从来不后悔被父皇送来和亲,也不后悔偷走楼兰王城的城防图交给皇兄。只愿此战皇兄能大获全胜,以保边境百姓再不受楼兰人的奴役屠戮。
“有此图我宏朝将士定会大破楼兰。”兰烟极力压抑着哭腔,安抚着怀中人。
“别哭……”商芷费力地睁眼,抬起冻得紫青的手臂抹去她脸上的泪,“启祥宫的梅花……开了……”
兰烟抱着她的身子轻轻摇晃,哄孩子般的喃喃道:“殿下,我们会回长安去。还像从前那样,春宴,秋猎,冬踏雪。昭妃娘娘还在等您回去!”
“母妃……”商芷喉咙干涸无力地咳了几声。
蓦地,一个高瘦的人影缓步穿越了纷飞的风雪,悄然临近。
“王……王上!”兰烟回头,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他会来。
商芷怔愣着望向来人,他深蓝的双瞳昳丽凉薄,那袭白衣似要融进这无边雪色里。
“凉州城内粮草陈列在哪个方位?”嗓声一如既往地低沉动听。
他是她的夫君,七年前入宏朝为质,有着天人般的容貌,当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深深记在心底,曾几何时连见他一面都是她千百个日夜的念想。
那年的深秋,是她设计圈套同他落入陷阱,被困一夜,又不顾女儿家的颜面央求父皇赐婚。
从前她只知儿女情长,将一颗心全然捧到他面前,从未将家国天下放在心间,可惜痴心错付,血泪空流,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商芷干涸的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交战数月,两军伤亡惨重,最后拼的不过是过冬粮草物资和守备的毅力。若她报出位置,那数月来皇兄和宏朝将士们的死守岂不是白费了。
见她不答,江楼月缓步走至她近前,将手里沾了血的蛟首腹吞扔到她面前。
商芷艰难转头,这被抛的雪地里的,本应在皇兄的甲胄上!怎会在江楼月手里?
“是广平王殿下的……”兰烟看清之后,怔愣地呢喃。随即立刻回神,抬手蒙上商芷的双眸,“殿下别看。”
商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身前的人,不顾肆虐的风雪,爬到他脚边,抓住他的狐皮大氅,泪眼婆娑道,“你把我皇兄怎么了?”
他嘴角微扬,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清,“广平王商弦羿于晌午被诛,连同替你送信的婢女一同被挂于城墙陈尸示众。”
绝不可能,王兄他……勇冠千军,怎会……
积雪深深没过她毫无知觉的脚踝,她怔愣着失声道:“不,不会!”
“你王兄倒也算是个硬骨头,被关在水牢里受尽极刑也不喊疼。”他的唇瓣轻轻挑着,风流天成,偏又十分凉薄。
见商芷怔愣着,他低眸旁若无人地挑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眼睫上落着雪,如蝶翼一般,忽扇忽扇落在心底。
“知道他为什么不喊吗?”江楼月垂眸贴近她,温热的气息将她裹住,“他被俘的第一日,就被拔掉了舌头。”
晶莹的泪自她闭着的眼角滑下,落在他绣有蟠龙的裘衣上,洇开一点湿意。
“王上何必这般折磨我。”她轻轻抬睫,眼底一片灰败,是从未有过的波澜不惊。
江楼月对上那一双乌黑沉静的眸子,微微一愣。
他恨极了面前这张脸,这女人为了嫁他不择手段,杀了他心爱之人,又以他族人的性命相要挟。
商芷猛地抱住他健硕的腰身,还是那样温暖,恍惚间似隔绝了天地间所有的冷气。
“你在做什么!”他低眸,肩上的狐裘将娇小又冰凉的人圈在怀里。
她贴在他开阔的胸膛上,轻轻合眼。
自初见至今,七载光阴悠悠而逝。七年……足以让一个羸弱少年褪去青涩。那双秀美异常的星目,如今添了几分威严与深邃,璀璨得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空有美貌的楼兰质子了。
熟悉的柏子香萦绕身周,商芷轻轻合眼,若她死了,他对宏朝的恨意会不会少一点?念及此处,她的手不自觉地缓缓下垂,指尖轻轻触碰到他腰间悬挂的佩刀,猛然间,那柄闪着寒光的利刃被她一把抽出。
“呲——”利刃划破布匹的声音陡然响起。
江楼月低眸,看到冰凉的刀锋没入怀里那具瘦削的身体,血化作漫天的雪花飞舞而下。
“商芷!”愤恨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急切,“谁许你死的,你的债还清了吗!”
“殿下!”是谁的哭声那样凄厉。
“巫医,快叫巫医!”
风雪肆虐,迷了满眼。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和无尽的绝望。
剧烈的疼痛让她意识模糊。鲜血染红了她的罗裙,雪地里浸染上刺目的嫣红。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寂静下来……
家国重担,世人唾骂,都已化为烟云消散。
江楼月……
若有来世,就算四海水枯、天地倒悬、混沌重临,我都不会再爱你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眼皮的重量,落入无际黑暗。
暗夜之中,她只觉得身子沉沉浮浮,最后,眼前展现出微微的光芒。
忽而,有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殿下。”
“殿下?”
近旁的声音越来越响,意识模糊,恍如遮天的云幕。
长睫微动,闭合的美眸带着倦意缓缓抬起,茫然无措的环顾四周。
头顶上是四方的夜幕,月色洒进来将周围照亮。
身下的青草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味萦绕身周。
商芷抬手摸向胸口,璎珞项圈上的玉质长命锁触手生温。明明记得江楼月的那一箭将她的胸口穿成了血窟窿,怎得现在竟完好无损?
她起身打量,觉察到自己是在一处坑底,低头看身上的衣衫是宏朝的服饰,还是一袭蝉翼雨花锦云纹衣,月色之下泛着粼粼波光。
她记得这件衣服只穿过一次,是在七年前秋日的围猎场上。
看着眼前的一切,恍惚有种陷入梦境的错觉,就像重新回到过去,她设计同江楼月一起掉进陷阱里,故意躲过前派来搜寻的士兵,只为了同他共度今宵,自坏名节逼迫父皇同意将她嫁给这个楼兰送来的质子。
“殿下。”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商芷立刻回头,那张惊艳绝伦的脸出现在她眼前。这人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妖冶美丽,竟能让人一见之下心神为之一夺。
曾经,她就是被这张脸迷了心窍,才犯下无尽的错事,致使家国破碎,边境百姓民不聊生。
恐怖的记忆瞬时袭来,她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江楼月敛眸,遮去了眼底复杂的神色,带着关切柔声安慰道:“殿下不怕,只不过是方才不小心跌进了捕兽的陷阱里,圣上会派人来寻的。”
这句话将她自回忆中惊醒。对!是七年前,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还未颠沛流离受尽侮辱,彼时的江楼月现在不过是个循规蹈矩、隐忍锋芒的质子,大宏战神洛萧然还未被父皇灭族,边境小国虽有不满,却都在洛将军的震慑下俯首称臣不敢造次。
一切!还来得及!
大抵无人能体会她现在的心情,无尽的悲寂中生出一丝狂喜,心中似有层层热浪翻涌。
见她发愣,他沉声问询:“殿下可是伤到哪里了?”
商芷终于抬眸,直视陷阱底的另一个人。
那人实在生的极是俊美,是一种无论再看多少次都会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深棕色的剑眉之下是深蓝如瀚海的双眸,鼻梁挺直,薄唇轻抿犹如晨露滋润的桃花瓣。整副面容堪称天工的杰作,令人叹为观止。
往后的岁月里她却是见过许多的人,再没有如同这张脸般带给她震撼。
是一等的美貌,也有着一等的残忍。
“别过来!”见他想靠近,商芷厉声制止。
若没记错,午后的宴会上她命下人在他的酒中添了媚药,怕他起疑,她还亲自喝了一杯好让他放松警惕。
本以为一杯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可是……
她闭上眼从前的画面清晰的浮现眼前。
“江楼月,求你给我!”前世的她脱下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肤哀求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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