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教练是个外国人,帮陶然弄好所有装备后,便在一旁待定。
将近一个月时间里,陶然头一次在小岛上见到其他人,本来还挺高兴。
但教练全程没有跟陶然说一句话,对陶然友好的打招呼也视若无闻。
章铮站在游艇甲板上,距他一米远,海风惬意地吹过,吹乱了章铮柔顺的黑发。
“哥,放心吧,我不会潜很深,一会儿就上来。”陶然带着脚蹼,走路姿势有些别扭地朝章铮靠近。
黑色的水母衣勾勒出身体线条,陶然在阳光下,像一颗劲瘦挺直的新竹。
“怎么这么喜欢危险的运动?”章铮摸着陶然的脸,问:“不去行不行?在游艇上陪哥。”
这都箭在弦上了,陶然努努嘴,“哥你可不能反悔,你请的教练肯定专业,你担心的事都不会有的,相信我。”
陶然喜欢潜水。
海下的世界静谧,幽远,神秘。
在这里,时间的流逝也跟着变缓,甚至消失。
幽幽无限宽广的大海,仿佛能温吞地容纳住一切,包容又让人畏惧。
各色漂亮的海鱼在他身边游过,软珊瑚轻轻飘荡。
他太渺少了,比一粒沙,一颗小虾米还小,小到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无端让他感到恐惧,恐惧人类脆弱的生命也会转瞬被海洋吞噬,从而激发出向生的强烈本能。
等到再次游出海面时,能自由呼吸空气,他好像又重活了一遍,充满力量。
这次潜泳,给他的感觉更复杂,因为陶然真的死过一遍了。
海洋依旧美丽,海星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地爬,海洋好像永远不会变。
但陶然并没有潜很久,他心里挂念着一个人。
估摸着十来分钟,他就往上浮出了海面。
游艇就在不远的后方,章铮一个人站在甲板上,看着他。
陶然太开心了,正想冲章铮挥手。
章铮突然扎进了海里,让他的心猛然漏了一拍,随即激烈跳动起来,心脏快要蹦出胸膛。
章铮扎进去就没再浮出来。
海面空荡荡,除了那点激起来的水花,好像从没有章铮这个人出现。
一旁的潜水教练无视陶然的焦急,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陶然慌张地重新潜入海面,朝他哥的方向游去。
章铮水性不好,连在泳池游泳都是个半吊子,生活中也几乎不下水。
他看得清楚,章铮什么装备都没戴。
四处都找不到章铮的时候,陶然心都是凉的,无限懊悔。
一秒,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陶然浮出海面,冲甲板上的教练呼叫,中英文交叠,急得六神无主:“Help!he can't swim!他不会游泳!Help!”
教练终于说话了,指着手里的计时器,摇摇头,冲陶然比了个“5”的手势,“five minutes.”
陶然又扎进水中,强迫自己冷静,这时候每分每秒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章铮的命。
要是他哥出什么事。
陶然迅速游动,左右寻找。
终于,在海下看见了章铮的影子,章铮略长的头发在顺着海水漂浮摇动。
章铮在看着他。
陶然失而复得,欣喜若狂,朝那个方向游去。
五米,三米,两米。
陶然向章铮伸出手,抓到了,握住了,眼泪流进面镜里。
他攥着章铮的手腕向上,浮出海面,活过来了。
章铮全身湿透。
跟满眼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陶然完全相反,章铮看着陶然,眼神比平时还要沉静温柔,在水里揽着陶然往自己身上靠。
游艇上的人拉他们上去,一上甲板,陶然便记仇地甩开教练的手,瞪了一眼。
章铮在出水面的时候呛了几口水,这时候跪在甲板上难受地咳嗽,脸颊因此涨得通红。
那双总是无波无澜的双眼,也因咳嗽染上了水光。
好在缓过来后,没有其他大碍。
陶然这才想找那些工作人员算账,一转过头,甲面上又只剩他和章铮了。
游艇往小岛上回程,他们换了衣服,坐在沙发上,陶然用毛巾给章铮擦头发。
海风依旧自由地吹拂,陶然却只感到后怕和压抑。
他扎进章铮怀里,双腿岔开坐在章铮腿上,搂着脖子把脸靠近章铮胸膛,听那里缓慢却依旧有力的心跳。
“为什么要这样做?”
温暖的宽大手掌,在陶然后背轻抚,章铮轻声笑,胸腔跟着震颤。
“然然别怕,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
章铮在拿他出海前的话回他,陶然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拿他哥没办法。
“哥你知道我有多害怕的,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我都听你话就是了。”
“那还去潜水吗?”
“不去了,一辈子都不去了。”
都快成阴影了,陶然哪里还敢。
“那然然会怪我,管你太多,限制你的自由。”
陶然摇头,要是章铮都没了,那他要那所谓的自由,又有什么用。
宽广的大海无边无际,海天一色,海浪翻滚,天高水阔。
章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抱着陶然在怀里。
时间过得太快了,眨眼间,当初那个软绵可爱的小团子,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能完全藏在他怀里,反而会长手长脚地箍住他。
“然然,别怪哥,哥也怕。”
章铮一句怕,陶然便完全老实了。
原本就对章铮千依百顺的性子,现在更是指东绝不打西。
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也再一次牢牢印刻进陶然的心底。
比起自己,他更接受不了章铮出任何事故。
在海里找不到章铮的那两三分钟里,每晚一秒,陶然整个人就多往无尽黑渊里沉一分。
恐惧,焦虑,懊悔,心痛,所有负面的情绪,具象化地出现,缠住他的身体,偏偏海水也阻挠着他前进。
回到小岛的晚上,陶然什么都不想做,入夜后,他早早地躺上床,缩进章铮怀里,依旧不安。
卧室里黑得不见一丝光。
“哥。”陶然轻声道。
“嗯。”章铮很快答应,声音比平时喑哑,像是快要睡着了。
“如果今天我没找到你的话,你会怎么样。”
“还害怕?”
章铮的轻描淡写,让陶然有种无处发泄的焦急,心里的小人在焦头烂额的四处乱撞。
“你都不怎么会游泳,从来没潜过水,也没戴任何装备,在海里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陶然原本语速很快,说着说着就哽住了。
“然然别怕。”
这时候,陶然仿佛又变回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他在探索这个世界时,自以为遇到了天大的难题,回头找到章铮。
章铮告诉他,别怕,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然后很快就带他解决所有难题。
“我会潜泳,还可以做到在水下憋气五分钟。”
“真的?哥你别骗我。”陶然从小到大没离开章铮超过两天,他一点没有章铮学习这方面技艺的回忆。
“那现在起床,哥试给你看看。”
“不要,我答应你不去潜水,哥你也得答应我,不准再像今天这么做了。”
尽管章铮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但当晚,陶然还是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小时候。
梦里,他才七八岁大点,在一个暴雨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偶然往车窗外一撇,眼尖地看见了垃圾箱旁,一只正在暴雨中淋雨的狗。
陶然叫停司机。
章铮下车,打伞陪着他走到那处地方。
一只浑身脏污,瑟瑟发抖的狗,勉强能看出是一只柯基。
趴在地上,看见他们来了,也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但明显还活着。
陶然在梦里心疼得厉害,蹲下身要去摸,被旁边的章铮牵住手阻止。
章铮有洁癖的,眼里容不得脏污,但章铮牵着陶然回车里后,把车里给陶然常备的毛毯拿出来,回头裹住那只奄奄一息的狗。
陶然换坐到副驾驶,章铮和狗在后座。
狗被送去了宠物医院,治疗结束后跟着陶然回家,成了陶然的伙伴。
陶然给它取了名字,叫毛毛。
因为狗身上的毛,东秃一块,西秃一块,陶然希望它的毛发能重新长出来。
比起他,毛毛好像更喜欢章铮,一看到章铮就会激动地摇尾巴。
但章铮似乎不那么喜欢毛毛,摸毛毛的时候表情看着很嫌弃,也从来不准毛毛进卧室一步。
毛毛是条老狗了。
但陶然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毛毛喜欢一只狗趴着晒太阳睡觉,不喜欢和他一起在花园里跑着玩。
“毛毛,我明白你了,躺着晒太阳真舒服。”阳光明媚的下午,陶然躺在花园的草坪上,侧身对毛毛道。
毛毛的眼睛圆圆的,懒洋洋地伸出舌头舔陶然的脸,弄得陶然咯咯笑。
陶然因为穿得薄躺地上,第二天身上就长了好几处红疙瘩,毛毛没被教训,章铮给陶然抹药,凶了他一顿。
捡回毛毛还没有一年,某一天开始,毛毛不愿意吃东西了,它走得慢,颤巍巍的,只躺到角落,没日没夜地睡。
陶然很着急,他想毛毛可能是生病了,想让章铮带毛毛去医院。
章铮也这么做了。
章铮还跟他说,“毛毛年纪大了,可能要离开了。”
“去哪?”陶然不懂,眼泪花花的,“毛毛不愿意跟我们一起了吗?”
章铮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它应该是愿意的,但它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然然,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但只要你还记得它,毛毛就会一直活在你心里。”
那是陶然第一次直面死亡,在毛毛真正断气后。
毛毛温热的毛茸茸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再也不会睁眼看他,也不会用软软的舌头舔他的脸颊。
毛毛变成了一个小瓶子里的一捧灰。
画面一转,有人告诉陶然,他好久没见过的爸爸妈妈,其实并没有远行工作,而是跟毛毛一样,死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陶然哭得撕心裂肺,在章铮怀里哭哑了嗓子,高烧几天不退,他变得异常敏感和胆怯,不能离开章铮一步。
烧得迷迷糊糊的,陶然听到章铮的声音:“然然,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做你的爸爸,也当你的妈妈。”
但画面再转,章铮也不见了。
他找啊找,最后在深蓝的大海里看见章铮。
章铮闭着眼睛,一直往黑得看不见底的海里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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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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