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云原本已要平息下去的胸膛,忽地有恢复了跳动,甚至一下还要比一下更用力,更猛烈,仿佛千百年的豪情热血都在那几根血管里鼓动着,充盈他苍白的脸色,最终驱使他站起来用枪支撑住了自己。
褚葛明呆呆仰望着他,冰冻的血肉又好像汩汩流动起来。
他仰望的是燕飞云,还是燕飞云身上那道地狱般的裂口?
燕飞云还怎么能好好站在原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这一刻他几乎想跪下来和燕飞云说话,因为这样才像是人看见神时候的态度,可他下一秒就发现了,他的膝盖早早焊死在了青石砖的地板上,只能呆呆抬着头,眼眶里滚下两大串浑浊的泪,看着燕飞云一步一步往檐下走去。
檐下站着一个温和的妇人。
一个眉间拢着一抹杨柳似愁绪的妇人,她静静望着燕飞云脚下的那具躯体,蹙着的眉里似乎是忧愁又似乎是叹然,燕飞云定定看着那具尸体很久后,在褚葛明以为他要跨过去的时候,他慢慢绕开了柳断刀。
“你赢了。”
“我赢了。”
“你要斩草除根,还是要放我们一命?”
“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之后,你要让我们被人发现,在江湖上宣扬出柳断刀的一败而死,还是一把火烧掉这里,没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一场战斗?”
杨玉榕的语调永远轻柔,哪怕她相伴十年的夫君柳断刀刚刚死在她的不远处,她的眼角也一滴泪都看不见,只有轻轻的语调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着燕飞云,一步步问出燕飞云为他们安排的结局。
燕飞云愣了一下,他每动一下,身上的那道裂口就噗噗涌出很多血,人的血在不够用的时候,要么供人活动要么供脑子运转,燕飞云的脑子转的很慢很慢才点了一下。
“没有人会知道柳断刀死在这里。”
他的承诺看起来很重,因为杨玉榕的肩膀刹那间就松垮下去,又好像很轻,能风一样萦绕着杨玉榕旋转。
最后是褚葛明放的那把火,在地上的血都干涸,燕飞云愣愣在酒家坐了很久之后,褚葛明马不停蹄堆好了易燃的东西,一把火烧掉了昔日扬名的断刀。
柳银塘沉默着听完了这个故事。
这个天底下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故事,现在依旧是两个人知道。
“我没想到你回去的时候,你还能把你父母的尸骨都拖出来。”褚葛明想了想,在柳府被彻底烧塌之前他们离开,但是那座柳府也很快就坍塌在西湖边上,谁能想到,柳银塘还能拖出两个人干巴巴的骨头?
“人在一定要用力量的时候,总是有超出想象的力量。”
柳银塘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但他也只来得及将柳断刀和杨玉榕拖出来,而柳府的枯木灰里,又藏着几个人的几根断骨?
“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我什么。”
“轮到你来斩草除根了,彻彻底底的斩草除根。”
在柳银塘惑然的目光里,褚葛明起身拍拍衣服沾的灰,眨眼之间他怀里已经多了一个孩童。
一个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寒火的孩童!
褚葛明不知道从哪里拎出他来。
“这是庄主唯一的孩子。”褚葛明一只手锁着他,一只手指了指他细弱的脖颈,“你不杀他,他二十年后肯定要来杀你,庄主死在自己斩草除根不够仔细,只有你能彻底做到这件事情。”
柳银塘怔怔看着褚葛明怀里逐渐停下挣扎的燕秋霜。
半晌后,褚葛明听到了一声带着些颤抖的问询。
“他现在……几岁?”
“六岁。”
“武学天赋如何?”
“上佳,再练二十年,你注定死在他手下。”
“所以你一定要杀了他。”
褚葛明答得一板一眼,柳银塘问的也一板一眼,燕秋霜早就放弃了挣扎,眼睛里也奇异消磨了刚才寒火样的仇恨,只是紧紧咬着唇,唇上似有一丝殷红。
这一切竟都像一个可悲的轮回!
多么奇妙又奇异!
二十六死的柳银塘遇到了六岁的燕秋霜,而当年二十岁的燕飞云又亲手造就了六岁的柳银塘,这一切的线头接回到现在,也不过是一张剪不断理还乱的蛛网!
柳银塘的嗓子里突兀的出现几声怪笑,又像是悲哭,但他死死低着自己的头颅,褚葛明也只能判断他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又像是嗓子里只能压抑出来的最后的哀鸣。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可天底下的巧合不就是出其不意的巧合么?
只不过太多的巧合撞在一起,总是要让人怀疑老天爷的恶意。
“我不杀他。”
这里很安静,只有三个人的呼吸,但伴随这句话出来,这里好像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另一个人呢?他莫非已被吓到不能呼吸了么?他的呼吸都茫然的在气管里打转么?
褚葛明慢慢放下了燕秋霜,看他很快的跑到廊柱后躲着。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斩草除根!难道你也要等人来找你复仇么!”褚葛明的眼眶突的很大,里头仿佛要落下几颗血泪来,鱼一样突的眼珠死死盯住柳银塘。
柳银塘的眼睛静静望着檐角的乌鸦,或许还有一轮月亮。
褚葛明也一点点止住了原本粗壮的呼吸,茫然的目光在望见柳银塘那双眼睛的时候,忽然什么就都明白了!
这双眼睛竟不再悲苦,也不再仇恨,明明是一双二十岁的眼睛,却好似一个垂暮的老人一般,里头倒映着一点银白的月光。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因为我恨了燕飞云很久,从我六岁挥刀开始,我每天都对着空气中的燕飞云挥刀,在我不练刀的时候我就去看父亲母亲的坟头,又再次对着燕飞云挥刀。”
“二十年,只够我练出第一刀。”
“我用二十年练出第一刀,那下一个二十年,是谁耗尽一生才能练出寒星一枪?”他将头转过来看着褚葛明,古井似的眼里是浓浓潮水似的悲叹,褚葛明的呼吸仿佛都被人轭住,半晌才能说话。
“你不杀燕秋霜,总不能是为了仁善。”
“不。”
“二十年来,我的仇人也只有燕飞云一个人。”
“再过二十年,也只有他一个。”
他重重强调这两句话,眼神却蓦地更苍老下来。
褚葛明再次眨动自己眼珠的时候,柳银塘的身影已到燕秋霜面前,可他们都没有说话,褚葛明只能看着柳银塘的背慢慢弯下来,直到他们彼此能看清彼此的眼睛,望见里面的愁或仇!
“我给你二十年的时候。”
“我在西湖边柳府等你来找我报仇。”
看着柳银塘那只似乎要按在自己头顶上的手,燕秋霜的眼角忽然闪出一颗盈盈的泪,又被柳银塘的另一只手轻轻擦去。
“现在,我不会杀了你,但你一定要在二十年后杀了我!就在西湖边柳府中!不然我一定会再次杀了你,就像我杀死你的父亲那样!你明白了么!”
这一声犹如惊雷砸在燕秋霜心中,他愣愣的看着柳银塘,直到柳银塘那双眼睛里,掉下一颗泪,这滴泪又像没有出现过那样,掉在地上就迅速消失在地上。
“那你呢?”
“我二十年后去杀了你,你的二十年,又要杀了谁呢?”燕秋霜好像就在这一刻突然懂事,他伸手抓住柳银塘的衣角,明净澄澈的眼睛里写着点好奇,又有点小孩子天然的怜悯,却一下就将柳银塘问住了。
“我已经杀了给我二十年的人。”
“那你现在要走了么?”
“二十年后,我如果认不出你,还要找你报仇么?”
这些问题注定都没有答案。
因为褚葛明只是想上前一步,柳银塘的身影已像幽灵消失在他们的面前,只有一点刀锋的残片扎在廊柱上,在月色里闪着点银光。
褚葛明慢慢蹲下来,慢慢抱住了燕秋霜,抱的那么紧,好像要把他融进骨血里那样紧!
“伯伯,我一定要去找他报仇么?”燕秋霜莫名有这一刻怀疑,这场景让他想起来句话,他却没有那样的文采,只是空望着鸟也不过的夜空,喃喃问道。
“你一定要去。”
“父亲杀了他的父亲,他杀了父亲,我再杀了他,伯伯,这好像错了,我不应该去找他报仇的。”
“你不去找他报仇,你才是真的错了。”
燕秋霜在他的怀抱里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我不懂。”
“因为,只有你去找他报仇,燕家和柳家的一切事,才能有一个终结!二十年后,如果你不去找他,他直到老死,都杀不死心里名为仇恨的魔!”
燕秋霜似乎是懂了。
“那这样叫什么呢,伯伯?”
“这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事情却总该了。”
“我明白了。”
他们的眼睛都望着夜空,好像这样就能看见二十年前西湖畔月光下的一点昏黄灯光,或者二十年后檐角挂着的一轮月亮!
冤冤相报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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