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冰牙齿

温寻本来还担心,她和温亦枫坐着轮椅被推上楼,会被温岘发现事情不对劲,准备谎称身上的伤是和温亦枫打球造成的。

但担心都是多余的,她从没听过那么刺耳的仪器报警声。

心率和血压的数值不停往下掉,仪器也监测不到呼吸,他们抵达温岘病房时,医生正满脸遗憾地向温竺山传递坏消息,她说,家人们都好好陪着吧。

温竺山轰走了病房里某个看起来很生气也显得很多余的陌生男人,那男人路过温寻时,向她瞪来了充满恶意的目光。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内心在经历过种种惊险瞬间后开始变得敏感起来,总觉得那个眼神的意思是:全都怪你。

大人们将温竺山围成一团,他们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时,温寻出现了解离反应,思维逃脱身体,她成了这间病房里的旁观者,鼓膜变成了塑料纸,只能听见沙沙作响的风声。

温竺山说的话她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回过神来,温寻怀疑自己产生这样错觉的原因是那些事情没有被瞒住,而自己的大脑出于自我保护,将不愿听到的内容屏蔽了。

她抱住了身后推着轮椅的手臂,不敢让自己的目光落在病床上。

“是不是都怪…”

“不是,没有。”

温淮川及时打断温寻自责的猜想,但其实当他看到吴剑时,就已经猜到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了。

在那些焦急搜寻的时间里,温淮川的手机也总是跳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信息,像是故意要逼得他情绪暴走似的,喋喋不休地漠视生命。

他摸摸温寻的头,不让她的这颗脑袋有七想八想的余地,“要不要和他说说话?他今天一直想见你们俩,现在应该还可以听见你们的声音。”

“好…”

温寻下意识地答应了,但事实上,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家里大人考虑她年纪还小,没有让她看到最直观的死亡,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目睹生命从眼睛开始一点一点褪去光芒。

她和温岘之间,完全是靠着妈妈和她女儿的关系连接起纽带的,就算她经常往医院跑,但感情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变成朝夕相处般的深厚。

若是她的那些负面消息造成温岘加速离世的,温寻还可以借着自责和痛哭来掩藏此刻的手足无措,可温淮川他也不允许她自责……

当温亦枫哭着回忆完和他二爷爷之间的点点滴滴后,温寻撑着病床边缘,忍住了脚底那些伤口的阵痛,缓缓直起身子,强迫自己勇敢地与温岘对视。

已经做不出任何回应的老人无力望着天花板,即使眼角溢出泪花,也无法将他的瞳孔润出光泽,像是蒙霜的葡萄。温寻可以看清他的双眼,却不知他混沌的视线里是否也有她的影子。

第一天踏进这间病房时,她被温岘错认成了女儿。

也许,他看到的影子模糊一点也好。

也许,双影重叠让他分辨不清更好。

“谢谢你愿意接纳我…谢谢你…”

温寻的嗓子痒痒的,开口时,喉咙里还有刀片剌过,脆弱的气管难以支撑她继续往下说。她的声音沙哑又微弱,但比言语更加宝贵的心绝对传达到了温岘稀薄的意识里。

监护机上,温岘缓慢的心率指数突然飙升,几乎接近每分钟一百跳的频率,又在两三分钟后极速下降。在心率攀升之时他动了动指尖,触碰到了将温寻搭在病床上的那只虚脱无力的手掌边缘。

反弹后又下落的心率几乎达不到四十,温岘微张着嘴,吃力地向身体里摄取着氧气,可想要消化完那一口珍贵氧气却是心余力绌。

咽气的过程相当缓慢,如同凌迟,温岘是在亲自感受着器官接二连三的停摆中,睁着眼睛离开人世的。

气绝的那一瞬间,也许是肌群机能消失了,他的身下漫出恶臭,颈部也无法维持固定,脸直直侧向了温寻的那一边,像是再看她最后一眼。

温寻觉得自己的心脏里被植入了一台鼓风机,微小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心房的四壁快要被冲破撕碎了。

病房里没有人哭,温寻不敢哭,所有人都不敢哭,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待医生拉完能够证明他彻底离开人间的死亡心电图。

片晌,温竺山牵强一笑,替代温岘,向家人们宣布了解脱通知,“也是寿终正寝了。”

然后一转身,抬头望向了窗外的夜空,企图在灰蒙蒙一片的天上,清点所有属于温家的星星。只可惜人死了并不会变成星星,冬天的梁城也没有星星。

温岘的秘书在角落里等候已久,待姗姗来迟的晚辈到齐后,他作为代理人,向所有人宣读了遗嘱,第一个念到的名字就是温寻。

一栋面积不小的别墅、一些她弄不清有多少的证券和债权、一串足够让她对钱失去概念的储蓄金额,一份相当于赠予给她一家公司的股权。

她得到的有够丰厚,其他被提到姓名的对象也没有被薄待。

妈妈、温亦枫、朱槿还有温峪的三个孙辈瓜分了温岘明面上所有的股份,带不走的那些不动产也十分公平的落在了每个晚辈头上。

他们获得遗产的原因都很合理的。

妈妈是他女儿生前的伴侣,温寻可以当做原本属于温流舟的股权被温岘赠予了沈瑜兰。

说好的给温亦枫和他妈妈的补偿,也由股份和不动产的方式进行了弥补。

多数价值不菲的房产也一碗水端平地分给了总是照顾他的侄辈们。

但温寻呢?

不久之前踏进这间病房时,她还觉得自己和温岘之间的感情并没有深到可以矫情落泪的程度。

那么她何德何能拿那么多财产?

事先预订好的殡葬服务十分专业地配合着温远叶夫妇与沈瑜兰为病床的遗体换上了体面的西装,温竺山夫妇也为了死亡证明而奔走着。

温淮川把略显碍事的两姐弟推到了走廊里,他和神色凝重的温寻面对面坐着,劝说她如果想哭,就和温亦枫一样哭出来也没关系。

“我哭不出来……”温寻摇了摇头,胸口因呼吸而起伏的频率逐渐加快。

“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我爸爸是恒越董事长时,我就一直幻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成为真正的温家大小姐该有多好。”

“债务把妈妈逼得压榨自己的生存空间去赚钱时,我为了一两万块陪那些惦记我的男人吃饭约会时,心疼那三瓜两枣的工资所以带病上班时我也在想,如果哪天我能花着温家的钱当富婆该有多好。”

“刚和你结婚的时候,我发誓我要掏空你口袋里的温家财产作为我和妈妈这么多年的赔偿,我也确实心安理得地从你那里拿走很多钱反哺给妈妈。”

“但是温淮川,这好奇怪啊……刚刚难道不是有一笔巨额的温家财产成了我温寻的个人财产吗?为什么我会不开心呢?我明明一直都认为那是我应该得到的呀?”

“为什么捡漏的感觉会这么不甘心……我在不甘心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明明是被我的那些破事气死的,可我没有良心,我哭不出来呢?我真的配拿那么多遗产吗?我算什么呀我…明明是最不配当温家人的我却拿得最多…我做了什么呢?我算什么呢?”

其实,温淮川的肩头早就被温寻的泪水打湿,他想此刻最合理的安抚方式应该是轻拍温寻的后背,安静听完她那些委屈巴巴的碎碎念,再故作镇定地告诉她不必自责,爷爷的离世是注定的,那不是她的错。

但是温淮川连虚假的镇定也做不到了,他明明装了一整天的,却还是在温寻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在她的头发上留下一大片眼泪。

弄丢温寻和弟弟的时候,他真的怕极了在今天会失去挚爱与至亲,今天天气不好,灰蒙蒙也凄凉,会将悲伤无限放大到他余生都无法承受的程度。

但偏偏在这种恐惧的映衬下,他面对刚才那段死亡时,他在庆幸这不是最坏的结局,他的伤心显得侥幸自私极了。

他也是温家人呀,为什么又把生死离别弄得这么遗憾呢?他比温寻还想问,这到底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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