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王橹杰摸了摸鼻子,并未显得尴尬或不安,只是从容地坐下,安静地等待下一个话题的开启。他的目光落在穆祉丞放在桌面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非常好看,却也异常苍白,缺乏血色。
张函瑞适时地端着一壶手冲咖啡过来,熟练地给几人倒上,笑着打圆场:“穆先生可是我这儿的贵人,帮我鉴定过不少老物件,眼光毒得很。”
穆祉丞没接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咖啡杯,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蹙了下眉,又放下了。他似乎对咖啡没什么兴趣。
朱志鑫试图寻找话题,看向王橹杰:“橹杰最近在基金会那边忙吗?上次听你说在筹备那个青年艺术家巡展。”
“嗯,还在前期沟通阶段。”王橹杰接过话题,声音平稳,“有几个展览场地还在协调,特别是其中一个老建筑改造的艺术空间,各方想法比较多,需要平衡。”他说话条理清晰,语气平和,带着处理实务的沉稳。
“老建筑?”穆祉丞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王橹杰没想到他会搭话,立刻看向他,目光坦诚:“是的,是一栋有近百年历史的小洋楼。结构很有特色,但内部设施需要升级以适应现代展览需求。”
“那些破旧的房子,有什么保留的价值?”穆祉丞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恶意的疑惑,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古董。他活得太久,见过太多推倒与重建,对所谓“历史痕迹”早已麻木。
王橹杰怔了一下,并没有被这种近乎冷漠的态度冒犯,而是认真地解释,眼神专注:“它们不只是一堆砖瓦。那里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活痕迹,有属于那个时代的设计语言和工匠精神。全部推倒重建固然省事,但那样的话,属于那个地方的‘记忆’就断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想做的,是让这些老地方能重新活过来,承载新的艺术生命,让过去和现在能有一个对话的空间。这很难,但值得尝试。”
穆祉丞安静地听着,浅色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记忆,痕迹,对话……这些词汇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类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真又执拗的热忱。这种热忱,与他记忆中那些因利益、恐惧或**而接近他的人类截然不同。
他没有再反驳,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侧脸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愈发孤寂和遥远。
接下来的谈话,基本是朱志鑫和王橹杰在主导,穆祉丞很少插话,只是偶尔在王橹杰看过来时,会淡淡地迎上他的目光。王橹杰的目光并不闪躲,会坦然地对视一两秒,然后才自然地移开,继续话题。
他看着王橹杰。看他说话时思路清晰,不疾不徐;看他被朱志鑫问到是否适应基金会复杂的人际时,微笑着回答“做好分内事,守住底线就好”;看他端起咖啡杯时,手腕稳定,姿态放松。
就是他了。看起来心性不错,不惹人烦,背景简单。把他变成同类,带回去给父母看,然后……就放在那里吧。至少,这张脸,这副性情,还算顺眼,或许不会太快让他感到厌烦。
一个多小时后,朱志鑫接到一个电话,他看了一眼屏幕,指尖用力攥紧了手机。他匆匆站起身:“抱歉,我有点急事,得先走了。”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好好道别,只是对王橹杰投去一个包含歉意的眼神,便拿起外套快步离开了。
咖啡馆里只剩下穆祉丞和王橹杰,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安静。
王橹杰看着师兄离开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担忧。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转向穆祉丞,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最终价值。
王橹杰觉得有些不适,但并未表露,只是平静地回望,主动开口打破沉默:“穆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没什么固定工作。”穆祉丞回答,视线依旧停留在王橹杰的脸上,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内里的灵魂,“靠家族信托生活。”
“哦……”王橹杰了然,并未表现出惊讶或羡慕,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平时有什么爱好吗?比如,欣赏音乐?我看您和朱师兄相识。”
“偶尔。”穆祉丞的答案简短得近乎敷衍。他忽然向前倾身,拉近了一点距离,目光更具压迫感:“你呢?除了工作,喜欢做什么?”这个问题,不像闲聊,更像一种盘问。
王橹杰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一阵极淡的、冷冽的气息,像雪后松林。他稳住心神,如实回答:“喜欢做饭。觉得能把各种食材变成好吃的,是件很治愈的事。也喜欢逛菜市场,很有生活气息。”他的回答朴实,带着烟火气,与穆祉丞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做饭?菜市场?”穆祉丞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与他惯常的世界相距甚远,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温度。
“嗯。”王橹杰应道,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反应而觉得自己的爱好拿不出手。
穆祉丞看着他脸上自然流露的、对平凡生活的专注,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王橹杰有些意外的举动。他拿出手机,递到王橹杰面前,屏幕上是他的联系方式二维码。
“加一下。”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没什么起伏,仿佛理所应当。
王橹杰看着他,没有立刻动作。这几秒钟的停顿里,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思索,似乎在衡量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最终,他还是拿出自己的手机,扫了码,发送了好友申请。他的动作不卑不亢,带着一种审慎的礼貌。
几乎是立刻,申请就被通过了。穆祉丞的微信头像是一片纯粹的黑色,昵称只有一个简单的“M”。
“我很少用这个。”穆祉丞收起手机,站起身,大衣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下次见。”
他没有说“再见”,而是说“下次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他们的下一次会面早已注定。然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咖啡馆,像一阵抓不住的风,留下满室的冷冽余韵。
王橹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那个黑色的头像,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浓了。这位穆先生,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神秘和矛盾。明明看起来那么疏离,行为举止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而且,他看人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平等交往的对象,更像是在……评估。
张函瑞走过来收拾杯子,看着王橹杰一脸沉思的样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这位穆先生,可不是一般人。橹杰,和他打交道,多留个心眼。”
王橹杰抬起头,目光清明:“函瑞,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张函瑞擦了擦桌子,眼神瞟向窗外穆祉丞消失的方向,语气带着点莫测:“知道的不多。只是直觉……他身上的‘时间’,和我们不太一样。而且,他看你的眼神,”他顿了顿,看向王橹杰,“不像是在看一个刚认识的人。”
王橹杰微微蹙眉:“那像什么?”
张函瑞放下抹布,拍了拍他的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像是在看一件……他已经决定要收藏的,独一无二的展品。”
夜幕再次降临。
穆祉丞回到他那间冰冷空旷的公寓。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暗红色的“液体”。他没有喝,只是端着杯子,重新站回落地窗前。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刚刚添加的联系人——“王橹杰”。头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抱着胡萝卜的卡通兔子。
温暖,鲜活,却又带着不合年龄的沉稳……一个矛盾的综合体。穆祉丞想。
他点开王橹杰的朋友圈。内容不多,偶尔分享一些工作进展的官方报道,更多的是他做的食物,摆盘精致,色泽诱人,配文通常很简单——“尝试成功”,“周末犒劳”。还有一些随手拍的天空、街景,角度独特,透着对生活的细微观察。
充满了生命力和秩序感。平凡,琐碎,却……稳定。
穆祉丞看着那张卡通兔子头像,和朋友圈里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照片,浅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闪动。
穆祉丞漠然地想。把他变成永恒的“展品”,放在自己漫长的、无聊的生命里。
他对自己重复着这个决定。找一个顺眼的,完成初拥,结束这一切。
他仰头,将杯中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喉咙里划过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凉意。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璀璨,映在他冰冷的眼底,却无法照亮那片沉积了数百年的、浓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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