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信哪一说

乱水横流,寒凉侵肌。

大半锅涡急漩骤里,正是此涨彼落,你死我活,敲锣打鼓一般的热闹,乱麻不可开交——这个阴魆魆踩那个颅顶一下,那个便暗戳戳蹬这个后脑一回。这个一时这样淹人耳目不浅,那个一时又那样溺人口鼻极深。闷来呛去,无一甘休。

荆川于此天旋地转的浑噩之中,苦苦扎挣。左右来回半日,方才拔劲一拽,掮扶起车远命若悬丝的身子。正欲提了,往岸处去求生。

却见车远硬将右膀一伸,逮住什么便是什么,十分执拗。竟从舵叶之间,一气扯来白驹绞烂的断臂。

而后恨命朝天一掷。

只听砰的一响——那断臂竟出水泥鲋似的,婀娜划弧,活活砸向舷梯尽处,拂过一面滑溜溜的仪表盘,轻易便将“月魄号”出入门推开。神工鬼力的一般。

车远见状,忻忻得意。仿佛势在必得,再不肯有所收敛。又将白驹残躯顺势逐流搜进怀间,往深了一摁——咕噜一窒,人便不知何去何从。

作罢,车远总算急漩里冒出头来,长长喘一大口。

便在此时,东方忽白。河浪排排激湍,漕艘阵阵轰鸣。

车远只管狠心将荆川臂膀一撂,嘴上又是笑又是哭:“荆大哥。当真是后会无期了……”

说着,一锹击在荆川肩肘,逆流反掌一推,蹬过几蹬。而后捂住浸皱的双颊,三步并作两步攀梯直上,一溜烟滚进“月魄号”,藏身不见踪迹。

一叠蹙浪掀来,扼喉抚背。压得荆川浑身一痉,不得动弹。

正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那白驹一介残躯,竟十分不甘不休似的,逞着体内蚕丝作祟,潜在漩中,伏人身后,乘浪而来,趁虚而入。忽地便直挑挑的索上身来,四体越挺越紧,五脏越缩越僵,六腑越收越堵,仿佛要将人从此困在身下,死活不放。

荆川头昏脑闷,卧在漩涡眼里。觑眉一见——腕处那片银杏黄叶,似乎也抵抗不过这连天接日的风波零瀼,只一打滑,便飘飘曳曳散作两半,撕心裂肺的一般,脱身而去。

荆川只觉倏地一下,浑身气力一散。便是想:原来晴空方舱冰消瓦解,舱里一腔心志随之烟消云散,亦不过如此骤然一瞬,浩而无澜。

遂沉沉把眼一关,漆黑晦闇间寂然长嗟,无声大笑。

笑自己一时竟不知,是这河冷水寒,还是那人心本就冰凉。

正欲就此了却,清净此生。忽的摇摇荡荡,远水渡来一册子。

恍惚可见一男人身影沉浮,紧追其后。

男人唧唧咕咕,将那册中名姓一一在口内念过,方才眼睁睁见册子徐徐疾疾,不得好死似的堕入漩涡,撕皮铰页,展眼不见。十分心平气定,无动于衷。

而后男人挨至荆川身处,拦腰一截。不知使的什么功夫,只辗转几搅,便将人揽出漩涡。

兜游翻腾了十来口气,戢亦难方才敢放心托胆,回头一望——只见肩后一双慧眼明眸,正恶狠狠瞪着自己。如月似水,脉脉悠悠。

一时间不觉双目微饧。不知是那浊浪迷糊了满眼,还是眼前这绝世独立灌醉了心口,凄美无可形容。

遂把头一转。笑道:“阿川。我是见那《三斤重百花名册》里,个个脑满肠肥,少说些是东施一万个不及的,多说几句……就十分不好说了。总归浊手臭脚,十分唐突‘花’之一字。”

说着,嗤嗤几拍,将那迎面恶浪打个稀烂。又飞下一掌,搭落在荆川腕上,海枯石烂亦不肯松开似的。十分有力。

而后往人耳根底下紧紧一贴,接着道:“而当真花容月貌的,册子里却半个字也寻不见。倒是个奇。”

沐此肆无忌惮动手动脚,荆川呛一大口浪。无不用劲使力,将那十分不守本分的五指一一抹走。

若即若离间,目光情不自禁,又向腕处一落——

方才那一掌压来的,竟是那片二裂的银杏叶。

荆川一怔。只觉三言两语难以回说,只好默默然越躲越远,一心向岸回游。

一面拢岸,一面举目回望。心下怦然似有所动:纵使从此往后,免不去魆黑晦闇遮空蔽日,好在身边方圆三尺,仍可邂见一隙破晓,穷追不舍,割云遣浪,闹得前路暖阔。

一方涡天漩地渐行渐远,浪里扬起的悲绪亦渐阴凉透骨。

无一人知,白驹正撑持着半具残身,鼻肿眼胀的冒出半个头来,呛得摇山振岳。十分面目狰狞,盯向岸处二人。

半晌,方才满怀痴心,几不可闻道:“月牙儿……你记起来了吗?”

一语未了,寂然沉身。水面河间,倏地又铺纹摆皱,粼粼然不见一涡。

满岸上衰草参差,残藻稠浊,几许凄然。

荆川倚在一堵礁石处。一脸无话,身心危倦,仿佛一口烈酒,苦吞了百回不止。三两步外,横三竖四堆着几截破艇朽梁。

戢亦难连声笑道:“你方才倒是好一股狠劲……可把我指头扳断弄残,你又岂能好受?跟我作什么针锋相对?”

言罢三两步过来,挨身而憩。接着又道:“旁的那些人,都是往手腕处套金戴银的,个个恨不得把那劳什子焊死在身上。你怎么偏绑一片要死不活的烂菜叶子?”

荆川听了,眉眼闭过又抬,背过身去——只觉即便背过气去,也推这男人不开。

遂乜斜一笑:“你计议出错。你拼死拼活,漩涡里捞回来的银杏叶,虽是脑框百项工程之一,却不是‘补丁’。”

说着,又仰天冷笑几回。试探道:“大失所望?”

戢亦难一听,登时掌心一抬。老实回道:“我不为这个。你可有大失所望?”

荆川十分不解。连篇疑道:“那你奔死赴活,是为哪般?那漩涡眼底下,是有什么乌糟工程试验非要你去收拾盘点?还是你要跟我往漩涡眼里相偎厮傍千回百转,撇不下多情数桩不成?总归,救下我这么个处处与人针锋相对的,我往后见你一次嗔你一回。你岂不是要从此日不能寝,夜难成寐?值么?”

戢亦难一时语噎。愣了半晌,方才回道:“阿川。原来你……不仅不知好歹心狠手辣恩将仇报,还是个尖酸刻薄人物。”

说着,纤长五指便一往而深似的,缠腰绕肘,飕地撩开那银杏黄叶。

荆川忙腾起身来,把手一夺。摁紧右腕脉搏。只觉这来来回回,叫人十分慌乱如麻。只这一霎,心仿佛果然被这男人指尖一挑,竟漏下三四五六拍来。

遂垂头凝思半日。正色回道:“这银杏叶里,尚有未知不解、需要捋清的东西。要探查意图动机,要搜集故事关键。要……弥补空白。”言语声沉气稳。虽不知这男人意欲何为,倒也十分不肯就范。

荆川左手茫无头绪似的,在叶片匆匆划过几划,又往茎处抚过几抚。忽一袭滋味跃然心头,空白淡薄——他实在已经记不起来,银杏叶脉的走向,二裂大脑的轮廓,传感滚烫的迹象。

戢亦难见他痴状难消,一时间百思不解。忽地一狠,只管把人右臂一揽。右腕翻来调去,摩来弄去,不下半日。

可数来数去,那本该叠作五片的银杏黄叶,竟仍只剩这一片。

荆川只觉这男人力狠,不知灌的什么恩怨情仇,一掌大手薅来,几近把人抓至麻木。身子断线偶戏似的,半日缓不过气来。

戢亦难心下纳罕。讷然盯着那片孤独叶子,不知此为何意。更不知这数年来,他这挺拔身子,发生过什么。只怔怔问道:“空白?”

荆川忙连肘带腕把手从那掌间缩回。

说道:“与其说是空白……”正欲对答如流,却忽地喉滞声止。不由得面色一怅,眉间微颦。唇齿淡淡搐动,时断时续。

心下吁叹:与其说是空白,倒不如说是……遗憾。

戢亦难眉峰一转:“三斤重脑框组织,一个誓将大脑这一‘未知框’一究到底的地方。百项工程里,你那什么‘补丁’,是要弥补恶浪口冰封方舱里,那一堆破罐子‘脑图谱’的脑区空白呢?岂不是暴殄天物。”

荆川听了,一时不解这话中,哪个要暴殄。哪个又是天物。

便忽地记起什么似的,口内嘀咕:“你家罐子……”

似信非信地说着,心下猛地一豁,将人连根拔起似的提近身来。质问道:“兄弟。你不是哪个方舱的。你是十一瓦的?”

戢亦难一听,欢天喜地。趁势捻下荆川双手,一把摁进心口。所答非所问道:“所以你的‘补丁’……宁可补那一堆破罐子,也不肯补补这儿……”

荆川回望着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不觉冷笑三声:“天底下可没人像你这般刁钻,神出鬼没十来年的。”

“神出鬼没?”

荆川身子一退。啐道:“十年前,我走投无路,不得已入三斤重。你偏避世匿形,诓得江湖百舱人人以为,十一瓦十恶不赦,理应后继无人。十年后,晴空方舱被炸,我落魄至此,你就眼巴巴跑出来了。不是神出鬼没,那是什么?居心叵测?是你心怀不轨,还是十一瓦阴谋诡计?”

戢亦难只觉难争难辩。正如那年,十一瓦面对三斤重声声质问,百口莫辩那般。江湖百舱,众口多词——

一说十一瓦驶“冻罐号”前往瓦屋山**凼考察,说来是为探取脑框百项工程材料,实则一意孤行,险中求索,妄图对峙“迷失方向”这一骇人神秘。考察途中雷中遇匪,天灾**,天打雷劈。

一说十一瓦驶“冻罐号”前往瓦屋山**凼考察,说来是为探取脑框百项工程材料,实则早已一窝疯癫,无所不用其极。今日勒诈旁人呕心沥血的工程构设,从中作梗,明日便意图暗启“裂脑人”野心试验。日复一日,长此以往,三斤重必定舱毁人亡。考察途中雷中遇劫,天灾**,天打雷劈。

一说十一瓦驶“冻罐号”前往瓦屋山**凼考察,说来是为探取脑框百项工程材料,实则一场扑朔迷离。远舱考察策划主使者,怕是另有高人,其谋不明。戢竞成、乔荔夫妻凄凉刻苦一生,不过一对进退两难的可怜帮凶罢了。“冻罐号”沉没,那主谋生怕戢乔二人积悲成怒,攒怒成恨,从而节外生枝,一朝反水,只好相机行事,做局而终。不然实在说不通理——二人怎就匆匆饮恨吞声,只落得一个被判“平坦脑电波”的离奇结局?

戢亦难掌间紧过又松,指尖早已不听使唤,纷纷拂向荆川额鬓。

亦正色问道:“江湖百舱,悠悠众口。可我偏生只想听听,你信那一说?”

言罢,一心一意捋开挡住那双眉眼的发丝。仿佛发下双眸之中,宿着什么天大要紧非同儿戏的真相。非得这般亲眼一见,才能一辈子安心落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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